沈瑞轻笑了一声,合手行礼道:“管夫人,沈某来寻您谈笔生意。”
管湘君隔着轻纱看不太清少年的神色,只有大片的红映进来,热烈、放肆却又莫名地沉重。
“沈公子是想同妾身做生意,还是想同楚家做生意。”
“楚家?”沈瑞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姿态松散却又坚定道:“沈某既是同夫人做生意,也是同楚老夫人做生意。”
第006章
中都城数得出的世家中,楚家算是个特例,汴朝商人大都身份低微,可比之行商者更难处世的却是女子。
楚家四十多年前遭过一次灾,若非楚老太太盘算庇佑,只怕今日中都城再听不得一句楚家之言。
楚老太太拄着那根御赐的龙头拐将楚家从飘摇中拉扯出来,甚至一路繁盛到今日之境地。
但世人大都毒舌利齿,别说只是茶余饭后和食物残渣混在一处的昏黄话,甚至个个见女子出了风头便恨不得将四肢折断、骨头嚼碎后吞吃入腹。
尤其是楚家长房的嫡孙暴病身亡后,作为其遗孀的管湘君便更是被强硬的扣上了克夫的帽子,好在楚老太太是个耳清目明的,力排众议扶持着她成为了楚家新一任的掌权。
楚家靠行商发家,因而在中都世家中是个难得不入流的,近些年人丁稀薄原是因着多年前的那场灾祸,口口相传后竟也成了些因果报应。
荒唐,滑稽。
沈瑞处在其间,竟有那么一瞬间觉着江寻鹤所行改.革之事应当更疾厉些,才好将那些个脑子都好似作了古的东西早日归拢进土里。
但略冷静了些,沈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而今便是这些个混账玩意儿中的一个。
那漂亮鬼的改革便不是什么轻飘飘的,而是要拿自己的命去做添头的。
沈瑞捻了捻指腹,仍觉着这漂亮鬼还是留不得。
管湘君抬手轻撩开斗笠的轻纱,从沈瑞的角度只能看见她颇漂亮的半张脸,目光神情一律瞧不见。
她唇角略有一点紧绷,目光沿着轻纱拢起的褶皱边沿探出去,在沈瑞身上打量了一遭。
“沈公子,行商是个颇不体面的行当,只怕同公子所想大有不同。”
沈瑞看向她身后水域宽广的春祈河,除却今日从乌州来的这艘货船,还有诸多南北通运的船只和渔船,多少人依傍着水运而生。
“南北生意若以十层论处,管夫人而今所掌不过其中一二。且今日尚有楚老夫人坐镇,若及他日,管夫人手中生意便是折损过半亦是留了情面。”
沈瑞转头看向管湘君,目光好似能透过轻纱烫人。
他勾起唇角,眼睛也适时地弯起来,仿佛当真怀着些什么慈悲心思似的。
“彼时,管夫人又当如何自处?又当如何再一次保全楚家?”
管湘君有些难堪地避开了沈瑞灼人的目光,她何尝不知晓楚家而今的处境?
百年之后,只怕雕梁画栋都添做泥土。
沈瑞向后摊开手掌,春珰取出一张请帖放置在他的手上,他两指捏着那薄薄的一张,指节曲回,递到管湘君面前。
“今日所言,还望夫人深思。”
管湘君犹豫地看向那张带着点不容拒绝的请帖,沈瑞也不催她,直到风将他捏着请帖的手指都吹凉了,管湘君才接过去收在了袖中。
沈瑞勾唇笑了笑:“静候管夫人佳音。”
——
清泽抱着货物的清点单子绕过地上的箱匣和跪了一地的掌柜们,行走间脚尖不知踢到了谁的屁股,他不太抱歉地敷衍道:“借过。”
原就跪的膝盖发麻的掌柜,莫名其妙地被踢了一脚也便罢了,现下还得挪着身躯给清泽让路。
一个个心中叫苦,却又不得不敛声屏气地小心挪动着,生怕动静闹大了再惹祸上身。
清泽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咧着嘴笑,这些个胆大包天的仗着远在中都,不知道占着便宜吃了多少回扣。
若非东家将他们逮了个现行,只怕这等舒坦日子还要没止歇地由着他们过下去。
清泽自幼练武,若不是存心想叫他们吃些苦头,决计是踢不到人的。
他心里畅快,面上更是难以遮掩地得意,却不想一抬头正对上江寻鹤的目光,他立刻老实如鹌鹑,将货船上清点好的账目搁到江寻鹤手边的案桌上,再没出幺蛾子。
几个掌柜的心随着江寻鹤拿起那张清点单子吊起来,他们在中都多年,但大都是从江东老家来的,妻儿老小还留在江东,只每年报账时容许见面罢了。
虽也有在中都成家娶妾生子的,但到底是没根基,总不能将族里的亲戚兄弟一并祸害了。
一个掌柜咬了咬牙率先出头坦白道:“东家,我们几个也是叫财帛迷了眼,还请东家看在我等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宽宥我等一次吧。”
这船上究竟为他们谋便利载了多少不过明面的货,他们自己心底也清楚得很,若是还在江东老家,便是将他们挨个打杀了也是周全的。
只能打着感情牌,企图从中谋一条生路。
清泽抱臂站在江寻鹤身侧,闻言禁不住乐了一声道:“几位掌柜谋钱财时依仗的便是这点功劳,现下事发还要依仗这点苦劳,这做掌柜的是不是也太容易了些。”
几个掌柜万万没想到坏事会是清泽,求情这事图的便是个周转,即便东家未必会因为他们三言两语的就轻轻揭过,但总是要顾及几分。
可而今这般说透了,便显得他们几个尤为的面目可憎、心思猥琐。
当即便又人反驳道:“这话可不能这么说……”
不能这么说,那怎么说?他却又说不出了。
江寻鹤将账册搁到案桌上,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茶盖与杯盏碰撞间发出一点清脆的声音,算是将这场戏目就此打断。
“诸位在中都十几年,不好按着江东的规矩来处置。”
几个掌柜面上一喜,连声道:“多谢东家体恤。”
“不过。”江寻鹤垂了垂眼,他本远山似的,眼下更显出几分不近人的淡漠。
装满紧俏货的箱匣而今大敞着,半点不留情面地昭示着几个掌柜犯的那些事。
“如诸位所见,我离回江东之时尚且远着,往后账册须得每月由清泽取了来。”
这是要从根本上捏着他们几个的命脉,将账面做平并不算难事,难的是倘若江寻鹤往后每批货都逐一清点了,那这账册间就再没周转的余地。
但眼下到底是保命要紧,几个掌柜只能打落牙和血咽下去,闷声应着。
“今日之事我会上报给宗族,诸位好自为之。”
江寻鹤说完便站起身,掸了掸衣料上的褶皱,穿过满地的人和箱子走了出去。
等到外面的声音都消散了,几个人才转了转脑袋瞧了一圈,随后把着旁边的箱子、椅子站了起来。
“呸,老子到中都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奶娃娃,而今竟也管到老子头上来了!”
胖掌柜的东西最少,偏今天他莫名其妙受的苦最多,本就窝了一肚子火,这会儿听了这话更是再憋闷不住。
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小眼睛吊吊着,阴阳怪气道:“搁背后说有什么意思,又能耐当着东家的面将责任揽下来啊,这些东西里有一半是你的,东家在的时候你装什么死鹌鹑。”
“你!”
那人面子上挂不住顿时便要冲上来动手打人,好在其余几个一直盯着,好说歹说了一通,才算是将人拦了下来。
可面子丢了就是丢了,那人啐了一口唾沫,眼中闪过一丝阴毒道:“他那母亲当年做了那般丢人现眼的事情,现下到山上去修行难不成就能遮盖住吗?我看他说白了比之娼妓之子也不逞多让!”
这事涉及到姜家秘辛,略知道些的、全然不知情的一时都住了嘴,祸从口出的事情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败露出去,成为一道催命符?
那人见根本没人附和他,也慌了慌神,却到底强压下去,装作满不在意的样子道:“一群怂货!”
说完,还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胖掌柜,胖掌柜感受到他的目光立刻抬头看了看雕花屋顶,当真是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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