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百般思虑周全,却唯独没有想过独一个萧明锦便比那些个叠加在一处,更叫他觉着四处漏风。
可见未经厮杀的,决计是不好用的。
难怪明帝那么急着要拉拢个寒门出身的来打压世家,他若不将这事给做周全了,待到萧明锦上位,只怕不出三天就能叫人给吞吃干净了。
到时候,只怕萧氏的族谱上,能将中都内有名望的世家先祖都写上去祭拜。
沈瑞揉着额角,不仅是头痛,便连眼睛都被一并牵扯上,这点隐秘的痛楚将他整个思绪尽数掀飞,垂在身前的手焦躁地一下一下敲着膝。
“你是汴朝的储君,而非中都城的城主,你所见者尚不论是否越出过中都城,只怕连宫墙都不曾逾越过。”
“你若一生都坐在金玉堆上,便永不见万民之生境。”
马车缓缓停下,春珰在帘子外轻声道:“公子,到了。”
沈瑞缓缓睁开眼,许是疼痛作祟,眼底还裹挟着尚未消散的戾气,他率先起身下了马车。
帘子被春珰挽在车壁一侧,沈瑞负着一身的日光,向他伸出一只手道:“殿下,请下车吧。”
萧明锦忽然觉着沈瑞似乎同从前生出好些不一样来,可等他仔细去分辨时,又忽而觉着没什么不同。
他好似从前便金娇玉养不靠谱,现下不单仍是金娇玉养的,甚至还比从前更不靠谱些。
萧明锦收起心神,搭着沈瑞的手下了马车,方一下车便愣住了,他并非没见过船,从前也同父皇一并乘船巡视过江东。
可却绝不是眼前这般,一艘连着一艘的货船,且船身早因着多年的风雨染上一层去不掉的污垢。
高大的货船上架着木梯,一直连通道岸边,上下往来着数不清的赤膊劳工,这会儿才天亮没多久,他们搬的货物却已经在岸边堆成了小山。
金色的日光洒下来,将他们身上的汗珠都侵占得透亮。
可与此同时侵入鼻腔的却是一股子难闻的汗味、鱼腥味同木头腐烂味交杂在一起的难闻气味。
货船旁还聚着不少渔船,渔民们拎着捕捞的鱼不停地同周遭采买的谈价钱,可那些世家官员家做采买的,一惯最会往自己口袋里搜刮,唾沫横飞地将渔民提出的价格削减去大半。
最后渔民只得将手在短衫上蹭了又蹭,才小心地接过一小串铜钱,将其收进缀满补丁的钱袋子里,然后小心地揣在怀里,生怕出了差错。
萧明锦看得怒火横生,可处在其间的渔民面上却始终挂着无奈又欣喜的笑。
便是价钱低些,他再使使劲多打一些也便有了,到底是卖得出去的,可若是得罪了采买,便半点钱都卖不得了。
萧明锦从没想过,有人过的生活是这般的,他自小瞧见的活得最差的,也不过是东宫里的奴仆,却也月月领着银钱。
他握紧了拳头,连牙齿都抑制不住地打颤,面上却忽然被覆上一个面具。
他一惊,转头看向沈瑞,却发现他也戴着面具,艳丽的容貌被遮掩殆尽,只剩下一双眼能瞧出点笑意来。
“走吧。”
沈瑞领着萧明锦一路穿过人群往离岸边稍远些的棚子的里去,行走间,萧明锦还不忘转身回头看那几个渔民,瞧见的却只是新一轮的压价。
依着棚子边儿坐着两个披着短布衫的壮汉,见他来了,话也不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瞧。
“我来见管夫人,劳烦通传。”
紧着满中都城去找,也就沈瑞这么一个称管湘君为管夫人的,那壮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将披在身上的短布衫扯下来,摔了摔上面的灰尘,重新穿好在身上。
萧明锦见状忙咽了咽口鼻,那壮汉瞧见了,意味不明地“嘿”笑了一声,随后站起身,掀开帘子道:“夫人在里面,请吧。”
萧明锦被那壮汉的目光和行动间鼓起的肌肉吓了一跳,可瞬息的功夫又倔着劲儿似的挺直了腰背,他可是汴朝的储君,还能叫一介草民吓着不成?
萧明锦方一踏进棚子,只觉得吵嚷的声音、闷湿的气味、飞扬的尘土一并向他涌了过来,帘子在他身后垂下,彻底隔绝了他与外面阔落天地的最后一丁点的连接。
五感一齐作用起来,却叫他下意识地噤了声。
虽然已经是白日了,可棚子里还是四下亮着烛火,劳工们将运进来的货物码放整齐,为了避免受潮,大都垫了一层稻草,行走间不可避免地踢得四下横飞。
时不时有人把着算盘账册,在棚子里清点核对货物。
呵骂声、珠算声、往来点账声交叠在了一起,凑成乱糟糟的一窝,沈瑞头疼地更重了些,他微皱着眉,目光越过人群张望出去。
终于在一个支撑的木柱子下瞧见了管湘君,后者今日仍是仍是遮着斗笠,身旁跟着两个掌柜模样的男人,手中捧着账册同她交谈。
萧明锦还愣着神呢,一转头见沈瑞已经往前走了,忙抬脚跟了上去。
沈瑞同管湘君之间隔着一层纱幔会意地对视一眼后,沈瑞合手道:“管夫人安好。”
“沈公子安好,不知沈公子怎么会到妾身这里来?”
沈瑞将身侧跟着的小铭记你往前推出一点道:“这是沈某族里的弟弟,年纪尚小,不曾瞧见过商事,便领来叨扰管夫人一番了。”
他转头对着萧明锦介绍道:“这是楚家现下的掌权人,楚大老爷的遗孀管夫人,中都城中最好的几家金玉布料铺子都是楚家的产业。”
萧明锦自然也是听说过管湘君的,女子掌家即便是满汴朝地去寻,也是难有的,更不必说是有遗孀管着的这般大的家业。
母后每每提起楚老夫人同管湘君,神情中都带有一丝钦佩,连带着萧明锦也曾幻想过这般巾帼是何等内外显赫之态,却不想头一遭见面便是在这昏暗闷沉的棚子里,两人皆着布衣,隔着纱幔瞧了一眼。
萧明锦说不清心中的感受,只能合手行礼道:“叨扰管夫人了。”
管湘君轻笑了一声:“无妨,只是这里到底是杂乱,怕小公子不习惯。”
萧明锦刚要张口说话,便听着棚子外面有人喊着:“放饭了!”
几个管事的闻声指挥着劳工将手里的货物码好,随后便放他们出去吃饭了,一大帮子人往外挤,行走间自然要带起好一些灰尘来。
萧明锦捂着口鼻,瓮声瓮气道:“孤……我在家里瞧见过,下人们在地上泼上水,就不会起这么多灰了。”
管湘君还不待说话,她身边的一个掌柜便笑了起来,在萧明锦疑惑的目光中解释道:“小公子有所不知,这棚子内尚有许多粮草囤积,今日沾水受热,只怕过不了几日便会发芽腐败,乃是大忌。”
萧明锦红着脸有些尴尬地问道:“那这些粮食也是从方才的货船上卸下来的吗?”
“我虽知江东产粮兴盛,可中都附近也并非不见种田,既然粮食遇湿易腐坏,那从江东运来岂不是会有大量损耗吗?”
管湘君看着面前皱着一张脸满眼疑惑的萧明锦,笑着解惑道:“小公子所言不虚,可中都城内人口过百万之巨,虽有赴州作为依傍,但所产粮食之数远不足所需。”
“至于小公子所说粮食腐坏一事,亦有陆运,但所耗费人力物力甚巨,也远不及水运便捷。但二者之间无论哪一种,损耗都会折在价钱上,江东米粮一斗是十二钱,运至中都则一斗二十钱。”
看着瞪大了眼睛的萧明锦,管湘君加冠未尽的后半句填补上。
“便是如此,肯往来运送粮草的商户仍在少数。”
门口的帘子被掀开,一个掌柜端着托盘走进来道:“不知二位公子是否用了早膳我们这吃食简陋,二位若不嫌弃,可以将就吃些。”
萧明锦原还没觉着,但听他一说,便有些饿了,他眼巴巴的看向沈瑞,却没注意倒沈瑞唇边挂着一丝得逞的笑意。
“既如此,便多谢掌柜了。”
管湘君身边的掌柜有眼色,见状立刻便将桌子上的东西收拾了个干净,腾出地方摆这些吃食。
萧明锦眼睛里的光亮随着一碗碗粗粟米粥、野菜团子、盐渍菜根逐渐消散了去,就连沈瑞递到他手中的筷子都不知被用了多久,显出些深色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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