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好像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前面两位长成那样,元水街上还围着那么些姑娘小姐,合着都是为着这一位来的。
蓝袍簪花对人的样貌总是要挑剔些,放在前面那两位身上多少有些不忍看,可眼下放在他身上却有着一种叫人惊艳的冲突感。
江寻鹤神色松散,好像满街的嬉闹嗔怒都和他无关。
他只是坐在马上,却叫人觉得和他之间隔山隔水地远。
偏偏鬓边一朵牡丹又把人从千山万雪中拉扯回人世,孤山明殿的纵横拉扯之间显出些叫旁观者目不转睛却又手足无措的明艳冲突。
沈瑞仗着满街都是看热闹的人,目光坦荡又放肆地落下去。
却不防江寻鹤突然抬起头,两人的目光便穿过满街的绸缎灯笼直直地对上了。
沈瑞手中还捏着那杯青梅酒,目光对上的一瞬,手指蓦地缩紧,荡出的酒浆沿着杯壁滑下去,没入与指腹交合的狭小地界儿。
他原本还嫌新酿的酒味浅,喝着好没意思,这会儿倒是忽然觉着酒香醉人,直叫他头脑都发起昏来。
人总是喜欢看些孤山远川牵扯上世俗的坠.落感,当江寻鹤眼里真实地裹挟着人间繁华的时候,沈瑞忽而就明白了原书中所说的那种惊心动魄的美感是从何而来了。
直到游街的队伍过去了,他才懒洋洋地重新靠回椅子上,而眼里的那点惊艳却还没有完全褪.去。
沈瑞垂下眼看着指尖上那点未干的酒渍,嘴角露出一点玩味的笑意,他将指尖抵在唇边,舌尖轻巧地勾走了那点梅子酒,唇齿间霎时间便附上一层辛辣又冷冽的滋味。
长得真漂亮,可惜了。
不死是不成的。
——
中都城内寸土寸金,多少人挤破了头也寻不到一处准许人安身立命的地方,可沈家的宅子却南北跨了三条街,横纵间阔落地厉害。
偏沈瑞瞧着是个骄奢爱风月的,内里又最厌烦那些劳什子的玩意儿吵到他面前来,因此便在宅子的最里边儿划出好大一块地界作为他自己的院子。
最是清静,离正门也最远。
而从沈府正门到这院子之间的路径,得有专门的人日夜候着,抬一顶软轿往来,随着轿子一并备着的还有新鲜瓜果、时时好入口的清茶。
沈府每月奢靡的用度里要有大半是被他一个人挥霍的。
这会儿他正合着眼斜倚在铺着软垫的竹轿上,一边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一边将手指探进果盘中捏了一颗葡萄送进口中。
春珂从后面一路小跑过来,临近了,才停下来平了平气息轻声道:“公子,吏部的孙大人送了拜帖来。”
沈瑞将葡萄皮吐到一旁的小盘子里,哼笑了一声:“他倒是个反应快的。”
他方从元水街看过进士游街回来,还不曾回院子,就有闻着味儿的自己先巴巴地送上来了。
甭管安的是什么心思,总不好白白地就辜负了去。
他向帘子外探出一只手,春珂见状便小心地将拜帖呈了上去。
沈瑞两指曲回将那张拜帖夹送到眼前,盯着上面那行字瞧了片刻,唇边忽而掀起一点笑来。
“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妙,请进来逛逛吧。”
春珂在元楼方得了罚,本就够她心惊肉跳些时日了,这会儿更是半点打趣的都不敢说,只能垂手应下。
与她一并侍奉的春珰悄悄斜了她一眼,随后恍若不觉般笑问:“那老东西心思多得很,公子打算何时见他?”
沈瑞懒散地打了个哈欠,神情上略见些促狭,他扯过一旁的锦帕遮盖在眼睛上,随口应付道:“午后好眠,睡醒再见。”
第002章
过了午后,日头越发地毒辣,直照得人心神惶惶。
孙闵抬起袖子擦了擦快要流到眼睛里的汗,小心地问道:“春珂姑娘,咱们这还要再走几时啊?”
春珂斜打着一柄伞遮去了大半的毒晒,闻言略回过一点头笑问:“而今不过半程,孙大人可是累了?”
孙闵方才走时不觉,而今说起话来才发觉口舌里燥得紧,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干巴巴道:“不累,不累……”
春珂看了看他面上的光影,似有所觉般将手中的纸伞倾了倾,直到将她裙子上残留的那点全都遮住才满意道:“既然不累,那便走吧。”
孙闵素日里养尊处优的,何曾受过这样的薄待?
他捶了捶酸疼的腿,心里盘算着再这样走下去,只怕明日连上朝的气力也没有了。
他赔着笑试探道:“眼下这园中的风景也看了大半,不知何时能见到沈公子?”
春珂闻言撇了撇眼,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
“这个时辰公子正在午睡,原是不见客的,可又顾忌着大人难得来一次,想着园子里风光正好,也好叫大人观赏一番,待大人观赏尽了,公子也睡醒了,自然就可以与大人一见了。”
说罢,她抬手抚了抚鬓边簪的月季,又摆出了一副颇为善解人意地姿态道:“可若是孙大人有事要忙,倒也不碍事,奴婢去回禀了公子便是。”
“不忙,不忙。”孙闵见状摆着手连声说道:“多谢姑娘体恤。”
春珂知晓他心中的不情愿,却并未太过于放在心上,只是语调淡淡地说道:“既然如此,便请吧。”
孙闵这会儿身上酸痛,心神也被日头晃得平稳不得,偏又除了咬牙跟上再没有别的法子。
他而今已经是不惑之年,倘若不能想办法再进一步,只怕下一次更迭时被遣出中都外派的便是他了。
他家世一般,素日里那些同僚面上虽好似与他关系密切,实则一个个的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若是他当真被外派到地方去,那这前半辈子的苟且存活就尽数成了笑话。
他必须得相处法子往上爬,哪怕要舍下面子、俯下身子去做世家犬,也总好过沦为任人搓扁揉圆的草芥。
而想要在中都往上爬,再没有什么比倚傍一个世家更便宜的了。
——
无尽的火光在周围蔓延着,好像要一直从人的皮肉灼烧到肺腑里。
沈瑞皱着眉狠狠地扯了扯衣领,试图让气息更畅快些,一阵难以言喻的痛苦紧紧地包裹着他,眼前却好似走马灯般掠过许多场景。
可无所谓这些场景怎样变换,却始终都是同一张脸——杀意四起的战场、形势莫测的朝堂、三尺青峰之内、口诛笔伐之间,无一不是这人。
到最后只有那人高坐在马上,向下投射的那一道目光,里面没有憎恨也没有鄙夷,只是无尽的冷,好像死在他眼前的不过是一介蜉蝣。
沈瑞看着那张漂亮的脸,只觉得胸口郁结的恨意此刻要尽数翻涌出来一般。
他听到自己恶狠狠地喊道:“江寻鹤,你不过是个贱种,也妄想能站到明面上来?来啊,杀了我啊!”
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目眦尽裂,即便身上已经滚满了尘泥却仍然畅快地大笑起来,笑声尽了,沈瑞咬着牙好似裹着血似的狠声道:“爷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随后便是剑光划过,鲜血四溅。
沈瑞甚至能够清楚地感受到生命的流失,而他困顿于这其中,竟连将手指合拢起来都做不到。
这种无力感让他猛地惊醒,直到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场梦境后才松了一口气。
他揉着额角紧紧地闭了闭眼,脸色难看地厉害。
春珰原是侍立在一旁的,见状连忙递了锦帕,轻声安抚道:“公子可是做了噩梦?奴婢叫小厨房熬些安神汤来可好?”
“不必。”
沈瑞摇了摇头,捏着帕子擦去额角颈侧的冷汗,气息逐渐平稳下来,心却无限地沉下去。
他垂眼看着毯子上的织锦绣花,好像能从那横纵织线里瞧出点生机似的。
瞧了半晌,沈瑞将帕子丢到桌子上问道:“逛园子那个呢?”
春珰小心地将帕子收进了袖筒中,答道:“春珂还领着人在赏花呢。”
“带过来吧。”
看着春珰的身影消失在一拐角的地方,沈瑞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勉强将心底那点烦躁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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