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放心, 消息已经尽数传出去了。”
春珰将茶盏放在沈瑞的手边:“这些日子天气燥,新煮了些降火的茶, 公子尝尝。”
沈瑞瞧了一眼兴致缺缺地向后倚靠着, 薄薄的小毯子被他堆在身上, 将脖颈遮去了大半,只剩下脸还露在外边儿, 但神情也仍是恹恹的。
春珰还在念叨着管湘君传过来的消息,他却已经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将眼皮半垂下了。
春珰无奈地唤了一声:“公子。”
沈瑞非但半点被抓包的愧疚都没有,反倒更懒散了几分:“管他如何,明日便要出航了,你便是现下将魂都叫出来,也照旧是要等着。”
春珰闻言泄了一口气道:“可现下城中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只怕明日出航也是不消停,行商从来都是最易生变之事,公子又是何故给自己招惹这般多的关注。”
沈瑞这几日睡得不少,却反倒是睡出一身困乏来,岂止是骨头,便是血液也好似凝滞了一般怠懒,而这种惰性倒当真催生出了些烦躁。
他的目光落到桌案上的茶盏,犹豫片刻后忽而起身端起了茶盏,方一掀开盖子便闻到了一股子兴盛的苦味。
沈瑞唇角在苦味的侵袭下逐渐绷紧,他便知晓所谓的什么白活降燥的茶便好似脱离了苦味便要顷刻间消散在世间才好。
但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猛灌了一口,只是紧皱着眉,瞧着实在是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春珰看着他这般痛苦的样子,唇边露出一点笑意来,心中也算是暂时将这件事情放下来。
沈瑞现在的身子也不知他怎么熬得,亏空得厉害,虽说从前也不见得由多强劲,但却也绝不是现下这般,太医来了几次便开了多少方子,天寒要补、天燥又要败火,简直娇贵得不行。
倘若换个清苦人家去,只怕早不知成什么样样子了。
一口气喝完苦茶的沈瑞忙捡了几块蜜饯送入口中,勉强将被苦到麻木的舌根拯救回来,因着口中还含着蜜饯,所以说话时也难免含含糊糊的。
“你当现下不说你,就真的没人知晓了吗?我说过很多次的,这中都城内永无彻底的秘密。”
春珰当然知晓他已经将这话说过很多次了,只是从前她一直以为不过是句故弄玄虚拿出来唬人的——虽然沈瑞也的确是一直在这般做。
但他现下的神情却叫春珰的脑子里突然清醒了几分,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瑞这话从没有半点虚假的成分。
思及此处,她不禁皱起了眉,怎么会呢,这中都之内权势富贵横纵交织,从上面瞧着正是百般的金玉遮眼,没有人会掀开这层虚假的遮掩看向其藏在底下的是怎样的腐坏死水。
那么多堵高墙深院,多少条或富贵或低贱的人命都葬送在其中,怎么会没有秘密呢?
她想不透。
沈瑞倚靠在软枕上,尖锐的齿一下下、磨咬着,将口中浸着糖渍的蜜饯一点点咬烂,百无聊赖地将其磨烂,以此来消磨着的等待的时间。
但他吃得蜜饯本就不多,再怎么磨蹭也总有甜味消散的时候,他轻轻“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道:“这有什么想不通的。”
他语调平得几乎能从首瞧见尾,春珰能听出他半点都不认为自己这句话是有任何疏漏。春珰抿了抿唇,想要将心中的疑问封存好,但最终还是禁不住开口道:“可是,为什么呢?”
沈瑞闻言略歪了歪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似乎在打量她的神情,片刻后轻笑一声道:“有什么为什么?”
“这中都之内哪里有什么行事是不需要经过盘算的,但凡是历经过盘算的,便没有一件是天衣无缝的,细究下去都会有人事的痕迹。”
春珰怔愣着,却仍是喃喃道:“而人事正是这世上最最好探查之事。”
沈瑞弯了弯眼睛夸赞道:“还不算蠢得无可救药 ,所以这中都之内所有掩盖在尘土之下的秘密即便是现下没有显露出来,也只是因为时势尚未到罢了,但总会有被逼迫着挖出来的时候。”
“与其被动地等着,倒不如主动现身,先赚一笔。”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适时地弯起来,露出一点促狭。
春珰顿了顿,还是有些担忧道:“可公子这般,只怕商行那边要多有防备了。”
沈瑞懒散地合上眼:“迟早要知道的,被动地被发觉便是往人手中递把柄。”
无论是江东商行,还是乌州於氏,倘若将此事隐瞒下来,等到他们发觉的时候,便会沦为一种掣肘。
偏沈瑞最最厌恶的便是那些个自作聪明的以为可以拿捏住他,而露出的诸多蠢相。
春珰垂下眼算是将这件事分辨了个明白,不再多问。
直到她以为此事就此结束的时候,才听见藤椅上的人明晃晃地嫌弃道:“出去可千万不要说是我身边的蠢奴才。”
“……”春珰面无表情地合手应承道:“奴婢记下了。”
——
楚家的商船将要出航一事已经在中都内发酵了好些时日了,临着这两天更是躁动,不少人尽管没有旁的所求,也因着实在是好奇楚家身后之人是谁,而带着斗笠面具来渡口凑热闹。
商户百姓便也罢了,偏偏今日还正逢休沐,即便天还没亮,也仍有许多官吏一并赶来。
一时之间,竟将那里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楚家祭祀的桌案已经摆好了,便连管湘君也已经戴着她常戴着的斗笠候在那里了,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却还在等,这便意味着隐藏在楚家身后之人今日定然会现身。
周遭围着的人群吵闹的声音逐渐变大,但楚家的人却好似半点都没察觉般。
直到一驾镶金裹银的马车缓缓停在渡口,人群才好似陡然被扼住了颈子般鸦雀无声。
那马车上的印记只怕满中都无人不晓,他们心中生出了百丈的波澜,但与之攀升的是浓浓的惊疑。
无论如何楚家背后藏着的人都不应当是那出了名的纨绔。
但无论他们心中如何猜测、如何想尽了法子欺瞒自己,都在沈瑞一脚踩在脚凳上的时候,被撞了个稀碎。
沈瑞穿着一身丹朱色的绣金衣袍,在雾气兴盛的江边硬生生烫出一片艳,大约是因着实在是太早了,他方一下马车便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车帘被重新挑起,众人心中生出些希望,殷切地盼望着那手掌的主人可以使他们预料中的那一个。
沈瑞环顾了眼四周,哪里猜不透他们的心思,他嗤笑了一声,但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任由着春珂在他颈处将披风带子系好。
在众人的期待下,江寻鹤缓缓踏出了马车,人群中立刻发出一阵嘘声,即便这位太傅比着那纨绔靠谱些,可他到底不过是个小商贾之子,只怕这般大的货船都不曾瞧见过几次,更别说成为操纵的那一个了。
看来这背后藏着的,竟当真是沈靖云。
众人心怀鬼胎,揣测着他这般行事的依仗,揣测着这背后沈钏海和明帝的手笔,但没有旁的参考,终究只能是猜测。
管湘君在看到二人时,心中才算是松懈了一口气,她迎上前同二人福了福身子道:“沈公子安好,江太傅安好。”
二人也还礼道:“管夫人安好。”
“祭祀的事宜都已经准备好了,沈公子来上头一炷香吧。”
围在周遭大的人几乎都要僵脖子抻断了,生怕漏听了些什么,闻言便算是确定了心中所想。
谁知沈瑞却轻笑一声摆手道:“还是管夫人来吧,我不过是个掏钱的,想要借着夫人的东风赚一笔罢了。”
他略顿了顿,露出一个有点微妙的笑意道:“更何况,我也并不信这个,只怕要犯些避讳。”
管湘君闻言也不强求,便转身吩咐开始祭祀。
两人站在一旁,江寻鹤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开口轻声道:“行商之人多信奉水神,遇水生财,也是为行船求个庇佑。我观阿瑞从前身上佩着的坠子,还以为阿瑞会信这个呢。”
他口中说的坠子现下就在他手腕上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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