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思衡终于放下了书页,上面赫然是煮泡菊花茶的要领与窍门,他煮茶的功夫大约比这著书的人还要好些,此刻却将书页上的字横竖看了几遍。
“你从前同他多有龃龉,我不曾管你,是因着你们两个皆是心性顽劣,手段也是中都城世家子弟们惯用的,翻不出什么新花样。”
“但现下,却有不同。你还是陆昭,他却未必是从前的沈靖云,这些陈年旧账即便他不翻,也要有个交代,否则说不清哪日便会成为要你性命的楔子。”
陆昭似还有些不信服,几次张口要争辩,却到底惧怕陆思衡的权威,最后只是小声分辩道:“我瞧他倒是比从前更能惹事了。”
陆思衡轻笑了一声道:“惹事才是最小的事。”
怕就怕这背后藏着无数张面孔,又个个含着一副铜牙铁齿,稍一晃神,就要扯下一块血.淋淋的皮肉来。
第043章
“陛下, 沈尚书之子沈靖云擅自调用宫中侍卫招摇过市,如果不加以责罚,只怕有损皇家颜面。”
“是啊, 陛下,那沈靖云非但闹市为祸,还惊起不小的混乱, 户部张大人的马受惊狂奔, 张大人昨日夜里便发起热来,朝官尚且如此, 更不必说这城中百姓。”
明帝看了一眼文官队伍中的空缺,四周的文官为了显眼些,特地挤在一处, 将那里让出好大一块地界。
明帝在心底暗暗点头, 难怪今日不曾看见那管钱的抠门老匹夫出来斥责他修缮宫殿花费巨大, 原来是因着那小王八蛋的一顿折腾。
几个言官见明帝反应平平, 顿时便炸了,嘴巴动得一个赛一个得快, 好似那沈靖云今日便要谋权篡位般。
“即便不提昨日之事,那沈靖云平日便横行霸道、言行不端,今日若不好好责罚他,日后定要惹出更大的事端来。”
“焦大人所言极是, 更何况那沈靖云不过一个黄口小儿,胆敢如此行事定然是身后有依仗。”
那言官一边说, 一边直将目光往沈钏海身上怼, 一副生怕别人不能听懂他话中之意的模样。
明帝眼见着这帮言官看热闹不嫌事大, 下一步恐怕便是要将沈钏海一并论处的样子,急忙出言制止道:“诸位爱卿恐怕有些误会, 那沈靖云前些日子大病一场,现下进宫同太子一并听学,恐出意外,是朕命侍卫前往护卫的,并非擅自调动。”
言官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还有这般境况,最后还是焦润上前道:“陛下,此事只怕不和礼法,那沈靖云平日里骄纵惯了,行事多有不妥当,陛下虽为体恤,却怕他依仗这这个而惹出祸乱来。”
“更何况百姓本就对他颇有微词,现下又让宫中侍卫跟随他身侧出入,只怕时间一久,百姓们会认为纵容沈靖云此般行事的正是陛下啊。”
焦润没把话说得更清楚是为了留一份体面,但大殿中的文武大臣何人不知晓,中都那么多个世家公子哥儿里,独他沈靖云一份这般纨绔嚣张,其中若没有明帝纵容的手笔,是决计不可能的。
但此事放在暗处便也罢了,百姓们未必会知晓朝中权势的风起云涌,现下却叫他出入都带着一大批侍卫,迟早这刀要扎在明帝自己身上。
明帝脸色一变,显然也是明白其中关窍,他眼底划过一丝晦暗,此番行事原是为着打压沈家气焰,可如今却搬起石头砸在自己的脚上。
只是不知道,这沈瑞究竟是歪打正着,还是早有谋划,若是后者……
明帝唇角很轻地动了一下,即便是他身旁伺候的春和也未发现半点不同。
若是他自己谋划的,那恐怕就留不得他了。
他决不允许这沈家若干年后再成为太子的掣肘。
很快,他便压下了心中的百般深思,面上严肃道:“爱卿所言极是,此事是朕思虑不周。”
“春和,即刻下旨命侍卫们回宫正常轮值。”
几个言官悄悄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点满意的笑意,于是齐声道:“陛下英明。”
只有焦润还站在原地,明帝一瞧见他就觉得头疼,但却不能装作瞧不见,只能硬着头皮问道:“爱卿还有何事?”
焦润拱手行礼道:“臣听闻陛下命江太傅住进沈宅,只怕于理不合,要惹人嫌话吧。”
明帝紧紧地合了合眼,他就知道,这老匹夫同那张岳一般讨人嫌,一个专盯着国库里的钱,处处叫他勤俭,另一个就死死地拿捏他丁点的错处,每日上奏弹劾。
下次节俭,便先叫张岳从焦润的折子钱里扣,都给他扣光,免得他那折子都要在宫中垒成山了。
“朕知晓爱卿之意,但如爱卿所言,沈靖云自幼骄纵、行事无度。江太傅既为他的夫子,便可当如此教导之责。”
焦润等得便是这句话。
“既为夫子,便也当有个考量,否则只在面上说是夫子,却不加以约束,岂非白费功夫?臣认为应当将沈靖云的言行同江太傅一并论处,学生之过,又何尝不是夫子之责?”
几个言官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桩事,犹豫一瞬后又都站了出来:“陛下,臣附议。”
只是此次的声浪明显要高于方才,毕竟着朝中人人皆知那沈靖云惯是个会惹麻烦的,想叫他老老实实地不惹事比登天还要难上几分。
至于那江寻鹤,区区寒门出身,商贾之子,此等身份低贱之人,难道要留他在这朝堂上横行不曾?
既然陛下将他派去看着那沈靖云,不防就借着这件事让他永远辗转于府邸学堂之间,在没法子在朝中掀起风浪。
众人忽然发觉,叫他们为难了许久的难题竟然就这般迎刃而解了。
陛下再看中又能如何,还不是一个疏忽亲手将其葬送了?他们不过是借着这阵风行事,如何也探查不到他们身上来。
一时间,大殿中的氛围陡然暧昧起来,世家权臣们纷纷交换着目光,眼中难免泄露出几分得意。
江寻鹤再怎么有一身才情又如何?陛下再这么看重又能如何?
寒门商贾之子,便是最最不入流之人。
明帝眼底晦暗,他何尝看不懂底下这些人的鬼心思,个个勾结在一起,恨不得将他架空了,由着他们作乱才好。
他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道:“诸位爱卿皆是这般所想不成?”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中之人,仿佛裹着刀片似的刮人,大臣们一时间都垂下了头,不肯去做这只出头鸟。
顶上的人再怎么被拿捏着,也到底是坐在那个位置上,他们虽为世家子侄,却也清楚家主根本不会为了他们大动干戈。
越是树大根深,越是看重根系上的利益,其余的枝叶,不过是用以眼神修剪的余地罢了。
殿中寂静之时,只有秦铮一人尚且神思活跃,他是秦太傅的孙子,同江寻鹤一般同是新科进士,现下正在翰林院供职。
他心中自然清楚,家中子弟现下能在朝中都有所谋职,所依仗的无非是祖父荣光和陛下恩典。
见此情景,他向前跨了一步走出来道:“臣认为不妥,夫子虽行教导言行之职,却不可事事与之牵扯,难道在座各位没有行差踏错之时?难道诸位的夫子也要被拉出来砍头吗?”
殿中顿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朝中大臣往往三五个私交甚笃,甚至也假借了句门生拉进关系,这话哪里敢应承。
应承了,便是抹不平的得罪。
一时间都垂着头、不应声。
秦铮的目光在那些世家大臣的身上扫过去,仿佛一种无声的诘问,见无人应声,面上虽不显,心底却难以避免地出现一丝自得。
他同这些人皆有不同,他所依仗的全是祖父的荣誉,但这点荣誉迟早有消耗殆尽的时候,与其去攀附这些世家,倒不如主动划入陛下的阵营。
群臣之中却忽而踏出一道人影来,秦铮瞳孔急剧收缩,握着笏板的手指也忍不住轻轻颤动,眼前人已经许久不曾这般站出来了。
他躬身行礼道:“陆大人。”
陆合元轻轻颔首,语调也是极为平缓的,却叫他心中无端生起一阵冷。
“秦大人所言是否过于偏激了呢?沈靖云既为世家之子,日后也应当肩负起这份职责,品行端正是为首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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