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琢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世家之中如沈瑞这般学业荒废的,也着实是少有。
因而旁人买得,沈瑞买不得。
沈瑞也懒得纠正他那颗一路跑偏的脑袋,只是在他转过去后将手伸到身后挪了挪倚靠着的软垫,轻声说了句:“更何况这种光耀门楣的事情,一家里有一个人得了。”
遮掩在桌子之下的,江寻鹤捏着他的手指把玩,将指腹那处捏出一个小小的鼓包,没一会儿又哄小孩似的抚平了揉一揉。
白琢满脑袋的官司,自然是没听见他刻意放轻声音的这句话,只有坐在对面的陆思衡目光落在沈瑞唇上,大约是在分辨些什么,神色有些怔然,片刻后又收拢了回去,瞧不出心思。
“那你们觉着陛下此次是何用意?”
沈瑞被他吵得头疼,心中后悔将人请来,干脆合上了眼睛:“心思你就别猜了,瞧着你而今的脑子,掰碎了你都想不明白。若是真有心思就听我宜一句劝,回去让那些个旁支子弟消停些,别闹出了动静不知道上哪哭去。”
明帝此次开恩科绝对不是让世家捡漏的,若是真有眼皮子浅拎不清的,早晚是要吃亏。
若是换做从前,估摸着白琢这会儿已经在蹦高了,但不知是不是上次中秋宫宴带回来的滤镜,他双唇动了动,最终又将话咽了回去。
“成吧。”
——
“主人,忽然要开恩科,只怕乌州那边是要不安定了。”
女侍收了消息便来见景王,此刻正长跪于石砖之上,姿态语调无一不恭敬无比。
“陛下此次开恩科明摆着便是要广纳寒门子弟,乌州那些幕僚们若是怀有二心想要借着此次科举步入仕途,只怕日后是再也不会听从我们的安排了。”
景王轻轻摩挲着手中的令符,面色有些阴沉,显然也是没有想到明帝会忽然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本王这些年在乌州招收了不少有才能的寒门子弟为幕僚,原是件声名鹊起的好事,对本王的大计定然有益,如今竟然被坏了好事。”
景王猛地一拍桌子,眼中怒火兴盛,咬着牙道:“他尽可以试试,看看本王究竟会不会让他得逞。”
他思索了片刻,忽然起身行至书案前提笔写下了一行字,又将纸条卷好递给那女侍:“将消息传回乌州,告诉於氏尽快依着本王的命令做事。至于那陆思衡……”
景王冷哼了一声:“不识好歹的蠢货,待到本王登基之日,亲自给他们两个赐婚,叫於氏不必心急。”
若不是於氏那嫡女对陆思衡早有心意,此事便是他也未必会这般周全,原是个心意和联姻上双重的好事,却不想那陆思衡竟是个不识好歹的。
既然如此,也就休怪他不留生路与陆家了。
景王沉吟了片刻后道:“联系中都内的世家,此事非我们一己之力可行。”
他抬头看向外面檐外淅淅沥沥落下的雨珠,冷嗤一声道:“既然他非要闹出开恩科这样的事情来,就应当早就预料好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的。”
他伸手掸了掸衣料,大约是想通了什么,神色反而没有先前那般紧张,只是语调却是更阴冷了几分:“本王且当这位好皇兄是来送枕头的。”
——
“鸢儿,你现下觉着身子如何了?”
於三娘端着汤药坐在床边的小圆凳上,神色有些担忧地看着床上虚弱的女子。
於鸢在婆子的帮衬下半支起身子倚靠在床头,闻言也只是垂了垂眼,轻声道:“母亲,让他们都出去吧。”
於三娘微微一怔,随后反应过来,挥手让众人退下:“鸢儿……”
於鸢握住了她的手腕,险些将她手中的汤药打翻,但於鸢却好似全然顾忌不上般,急促道:“母亲,景王绝非明主,他差人搜了我闺房,又擅自提亲陆家,消息早已经传遍了汴朝,而今陆家拒婚,要女儿如何自处?”
“这天底下又何时有过女儿家去同男子提亲,便是真有什么心思,两家长辈私下问过便是,他而今这般大张旗鼓,心思为何母亲当真不知道吗?”
於鸢大病初愈,身子骨还弱,不过这般言辞激烈地说了两句,便觉着胸口憋闷,只能捂着胸口一点点将气息顺平了。
於三娘见着她这般,院中也满是疼惜,可却也只能无奈道:“鸢儿,於氏别无选择,当年景王初到乌州,我们并非是不想抗争,实在是当时便已经吃尽了苦头。现下更是天下人都以为我们互为倚仗,哪里是那么好剥离的。”
於鸢语调中已然带上了些哭腔:“母亲,我纵然知晓这世上女儿多是身不由己,但也从未想过会如同个物件儿般作为权势往来间的赠礼啊。”
她说到情动之处,早已经是满脸的眼泪,但却仍然强撑着道:“便是母亲不顾及女儿的处境,可而今陛下正值春秋鼎盛,景王而今这般行事,早晚是要自取灭亡的,母亲可曾想过彼时於氏又当如何自处?”
於三娘面上的皮肉轻轻抽动,显然已经有些被说动了,於鸢见状心中欣喜,却也不敢多松口气,正想着再多劝几句的时候 ,於三娘却忽然甩开了她的手。
於鸢怔然望去的时候,只见方才所瞧见的那点动摇都好似烟消云散了般,只剩下满面的决绝,可这些旁人眼中所谓地坚韧忠心而今都好似贴了满脸的森白尖牙般骇人、恶心。
於三娘站起身,高高地俯视着床榻上的於鸢,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般,冰冷、淡漠。
“娘也知晓你心中苦楚,但而今景王殿下早已经谋划好了一切,你也不必再劝了,乌州於氏不能永远都只作为一个地位卑贱的商户,只有景王登基,我们才能成为下一个世家新贵。”
说罢,心中好似才将将荡起些涟漪般,於三娘放缓了声音:“而且你不是喜欢那陆思衡?你放心,景王已经来信承诺过了,等到他登基,定然会为你们两个赐婚。彼时,那陆思衡定然会是你的如意郎君。”
於鸢眼看着希望来临又猛然抽身离去,面色惶然,却又忽而笑了起来,越笑越是大声,状若疯癫。
好半晌才颤抖着声调道:“即便於氏跻身世家之中,也改变不了商户的出身,照样是要遭人白眼。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让於氏快速地改变处境,那便是同那些豪门世家联姻。”
她抬起头看向於三娘:“母亲说是为我寻一个如意郎君,可这郎君究竟是为我於鸢所寻,还是为母亲的於氏所寻?”
於三娘没料想到她会说出这般话来,顿时神色大变,声音森然:“你既然是於氏嫡女,这些年吃穿用度无一比那些世家差,现下便是你回报给於氏的时候。陆家那郎君也是汴朝内顶顶好的,你既然喜欢,娘便也不算是强求与你。”
於鸢凄然一笑,便是她当真喜欢那陆思衡,也从来只是小女儿心思,若是两家正经联姻也就罢了,倒也能求个相敬如宾,可而今这般,她又如何能祈求半分真心?
“我倒宁愿生在贫苦人家!”
於三娘似乎是被她的话逗笑了,最终只是用一种无奈又饱含怜悯的语气道:“都是命。”
“儿啊,你便好好养病吧,等到入京之日,便是你婚期之时。”
门扇陡然被拉开又合上,只能隔着门扇听见於三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看管好小姐,若是出了岔子,唯你们是问。”
丫鬟婆子跪倒一地,齐齐应下。
很快便有人取了锁链来将门扇锁上,锁链撞在门扇上碰出好一阵声响。
不过是将卧房的门锁住了,偏却好像那锁链是压在於鸢的脖颈上,将她锁在了於氏的前途之上,半步都挪动不得,一旦有所挣扎,便有数不尽的“孝道、家族、命运、责任……”始终等着来捆住她的四肢。
她彼时这世间最最求生不能得,求死也枉然的困顿囚鸟,这四四方方的精致卧房,便是将她始终困顿其中的鸟笼。
从她出生起,她的命运、婚事便都是父兄、家族为了向上攀爬便可肆意决定、赠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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