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晏则压根不认识这人,他心底念叨了半天这个名字,没想起来是哪位,但本着多年来装模作样的本事,他还是挂起了营业微笑。
“商贾小人,无名小吏,目下不过是任仓曹掾史,君侯自然不知,”那胖子却很是敏锐,即刻提道,“我兄乃司空麾下娄子伯也。”
娄圭娄子伯,这他自然认识。
这位是曹操早年时便跟随的谋士……或者说天使投资人。
他对于娄圭的印象充满了一个标签,富得过分的有钱人。
其次是这人有个坚定不移的将军梦,隔三差五要去曹老板面前吹吹牛逼,然后曹操再温柔的打发走这位金主。
“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或者是久仰富名。
可惜他与娄圭并不熟,连他有个弟弟都不知道。
娄玉连连摆手,也不觉尴尬,拱手道:“玉久闻荀君少年英才,不及弱冠得以封侯,
智谋武略无一不通,那袁显思更是大败而归,真乃天授之才也!”
荀晏很惶恐。
“谬赞谬赞,晏不敢当。”
娄玉欲再接再厉,却被荀悦打断了。
“子叔啊,”他叹道,“非是我不帮你,只是这事……实非我等所能决议也。”
什么事?荀晏看向了荀悦,这位兄长却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自然知晓!退兵与否岂是我这等小民说了能算的!”娄玉顿时义正言辞,“令君已是为我等筹划许多,玉岂敢贪而无度!因故,玉今日前来献策也!”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本账册,一边翻一边急促说道:“汝南叛乱,商道多为贼寇所坏,您瞧这世道啊,有钱也买不着粮,我拿万钱都未必能买上几斗粟米,更遑论能供大军持续作战的粮草,所以啊,玉以为……”
“应当变法!”
他义愤填膺的大喊一声,将两人都惊了一下。
“赋税得加,田租、算赋、口赋,加上几成不打紧吧!徭役也得多加,不然谁人能来运粮!这年头人丁要紧,一家若是没个三四个子女,加个无后税也是理所应当……”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最后还假惺惺抹了把泪,“如此司空后方才能齐心协力,一道投入此战之中……”
荀晏听着听着神色就一片空白了,他看着这人,哪还听不出来是个反串的。
但心中却也明了为何此人要来找人闹事,恐怕后方的粮草压力已经到了无法维系的地步。
“司空已然得胜,”荀悦叹息道,“想必不久便不至于这般了,子叔莫要着急。”
娄玉擦着眼睛看了看他,没有作声。
荀晏若有所思看着娄玉亮出来的账本,惊觉这人虽然满嘴胡扯,却还闲得没事做全部算了出来,满满一页的路灯资本家……
他抬眼骤然看到那胖子正紧紧盯着他。
“……可有粮册一观?”他叹道,“晏修书一封,尽力而为。”
那胖子欢呼一声,向前扑来。
荀悦似是早有所备避了开来,却忘了还未反应过来的族弟。
荀晏后退一步,本欲擒拿住此人,但一想这是自己人,动作迟疑下被扑了个正着,顿时如同正面被
野猪撞了一般。
那野猪还紧紧把他锁在怀里。
“……咳……放开!”
他一点也不想明天的许都八卦里出现奇怪的话题。
娄玉声泪俱下。
“御史是不知晓啊!这些时日我过得多惨!我屋里的金银都少了一半,身上都消减了,那些弟兄们也过得不好啊!”
“兄长将家业交于我打理,我不可辜负兄长的期望啊,只是世事艰难……”
荀晏突然就明白了荀悦为何对此人避之不及。
心是好的,人是不着调的。
他听到了有马蹄声,应当是又有吊丧者至矣,若是见到门口这番情景……真是像什么话啊!
他的亲兵连忙上前,欲解救他于水火。
马蹄声停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惊怒的声音。
“何方宵小!胆敢欺辱朝廷重臣!”
那人恐怕被吓得不轻,声音都快劈了,但荀晏竟然还听了出来,这是曹子修的声音。
应是司空派他来吊丧的。
娄玉尴尬的逃窜开来,连声道歉,道是自己过于兴奋才举止失常了点。
曹昂脸色黑沉的瞥了一眼娄玉,随后匆忙扶住了边上连声咳嗽的人,只是手上消瘦的触感令他眉头一皱。
待荀晏平息了咳嗽,他才低声问道:“荀君病情如何?”
他是知道荀晏是因病调回许都的,只是医案上写得含糊,具体如何却是不清,今日一见光是看面色便能看出血气匮乏之症……但还能下床走动应当还不算太差。
荀晏不着痕迹的将手抽开,他笑了笑。
“已是无碍,不劳公子费心,”他说道,“大公子是前来……”
“大人特令我为陈公吊丧。”
曹昂这般说道,左手却不由摸了摸挂在腰间的锦囊,他面色有些悲戚。
“陈公至德也,昂先去拜过,随后再来看望荀君,”他握了握荀晏的手,不无认真的说道,“卿乃股肱之臣,还望多加保重。”
归去时天色尚且明亮,荀彧还未下值,他久在台阁,事务繁多,少有闲暇之时,有了也是被应酬之事塞满。
所以今日是荀悦与同僚调了职,带着几个小辈以及一只弟弟前去吊丧,也不算失了礼。
荀仲豫与自家小弟久未相见,自然兴致勃勃,他不欲谈论什么军机政务叫人操心,想来想去却是想起了前些时日荀晏去陈氏别院的轶事,所以他掏出了经义史集。
于是曹昂黄昏之际来访时,却得知人已经睡下了,他看了看天色,有些不解。
所幸正逢荀彧下值,他转而先去见了荀令君。
他问:“大人得降卒七万有余,令君观之,应如何处置?”
厚重衣冠还未褪去的士人抬眼,眉眼间仍是风清月朗,他道:“杀之。”!
第141章
天下大乱兮市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赖得皇甫兮复安居……
兰台深处有人倏然惊醒,打翻了手边笔墨。
水滴自睫毛上落下,落在了还未起草完的诏书上,染起一片墨晕,一身厚重官服的年轻郎君眼神涣散的看了许久才将那张纸揉成一团丢走。
他久违的再次回忆起了曾经的事,那首曾经流传于民间,歌颂皇甫将军的歌谣。
荀晏闭上眼睛平息着额角一跳一跳的疼痛,左手不自觉的按在腹间,素来带笑的唇少见的抿成了一条冰冷的弧度。
他梦到了中平元年时的那一场大乱,梦到了长社城外建了一半的京观,甚至梦见了广宗五万被逼投河而死的人、曲阳十万人头筑成的京观……即使后者他实际上并未见到,但梦境中却又如此的栩栩如生,仿若亲眼所见一般。
他以为这么多年了,在层层新鲜血迹的掩埋下,他应该忘却了这一段凝固暗沉的回忆。
“台主?台主?”
殿内的主簿唤了好几声,有些担忧的看着这位御史台的长官。
“我无事,”那年轻的郎君声音有些暗弱的答道,“是有要事?”
“孔少府至矣。”
荀晏抬眼,倒也不觉多惊诧。
虽然他与孔融并不太熟,但他如今所任之职为御史台主官,隶属于少府,而孔融目下正是九卿之一的少府,说起来还是他的直系上司。
只是御史台与尚书台相仿,皆是名义上隶属少府,实则极其独立,放在西汉时御史台权能极大,到了这段时期才被尚书台稀释了许多,更偏向于管理典籍与行纠察之责。
他撑着桌案起身,方才发觉里衣湿冷,沉甸甸的压在身上。
孔融今日却是面色不大好,似是有些魂不守舍,也未像平日里那般爱扯些长篇大论之乎者也……听起来倒更像是人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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