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恍然的眼神中似乎还带着一丝丝的嫌弃。
荀晏悻悻的放下了手,有些发愁的看着那把琴,神情与年幼的荀闳颇为相似。
“晏不善音律,”他坦白道,“谌兄长却是极擅此道。”
荀闳年纪小小也学着叹了口气,神色老成,但配上稚嫩精致的面容却莫名有些说不出的喜感。
“那大人何时能归来呢?”
年幼的孩童发问道。
他好像有些想不起来上一次大人是什么时候回来看他了。
荀晏一顿,终究是揉了揉小侄子可爱的小揪揪,保证道:
“马上了,他这两日必会回来。”
虽然他自己心里也不是很有底,只能盼望谌兄长早日归来,莫要伤了他和小侄子的心。
好在荀谌确实是赶在荀晏加冠之日赶了回来,已经而立的男子如今深得袁绍信重,不再轻佻散漫,反倒威严渐重,如今他风尘仆仆,形容颇为憔悴,还是从前线战场上赶回来的。
并且带来了袁绍对无法成为颍阴侯加冠时的宾者的惋惜。
虽然荀晏本人对此并不惋惜。
冠礼通常由父亲主持,但还需邀请德高望重的贵宾来为受冠者加冠。
念及荀晏目前的身份,袁绍或许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且袁公也有意进一步拉拢荀氏,只是苦于自身在前线战场与公孙瓒交战,暂且抽不开身。
州中官吏几次行走,暗示荀氏推迟加冠时日,只是皆被装聋作哑当作没听不明白给糊弄过去了。
若是真添了一分加冠的情分,他日荀晏若是另择他主,来日相见岂不尴尬。
冠礼当日,荀晏少有穿得如此隆重,纯衣缁带,玄衣端庄,如此厚重礼服下,旁人仍然不得不赞叹一番这荀氏子确实生得灵秀,行止间凛然有一番气度,却又并非沉闷古板。
加冠之宾则由张机来担任,荀晏幼时便师从张仲景,至今已十多余年,作为师长与德高望重的医者,张机虽身份不及弟子,但作为师长的德行却是所有人认同的。
古礼繁琐,流程长而枯燥,光是请贵宾来为受冠者加冠就得再邀请。
分明早已经私底下说好了,贵宾仍不能一下子答应主人的邀请,第一次邀请一定要谦虚一下,表示自己才能不够随后婉拒,需主人二次邀请后才能够同意。
荀晏在一旁看着张机一脸冷漠拒绝了大人的邀请,冷不丁笑得一个激灵,随后立马就被荀衍揪了一把,这才安分了下来。
“晏弟已将及冠,不可再玩笑任性。”
荀衍低声说道,作为年长的兄长,他对于这些年幼的弟弟总是宽容而温和,但也是最重规矩的。
荀晏知自己有错,安安分分站在那儿,收起了平日里的散漫,一身累赘华服摆在身上
,衬得他一张娃娃脸都愈发端庄持重了起来。
初加缁布冠,从此有参政的权力。
二加皮弁,从此有军事的权力。
加爵弁,至此加冠完成,从此真正成人。
张仲景捧起弟子一头青丝,为其束发,他一向穿着简单,今日也规规整整一身儒袍,乍一看神似哪里来的大儒名士。
他温和的看着自家已经长大成人的小弟子,唱道: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
荀晏抬眼,看向了高坐于主位的荀靖。
大人这些年鬓角已然白发苍苍,只是面容看上去却没有那般衰老,身上也很少带着那种老人独有的暮气,叫人一眼便忍不住思索,这人年轻时当是个风华无双的郎君。
此时他笑意盈盈的看着他,眼中是欣慰与温柔。
跨越了多年的时光,他们似乎完成了很久以前一句不起眼的话,他确实等到了能够在孩子冠礼上取字的机会。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
荀靖走了下来,为其正了正衣冠。
“尔字清恒。”!
第58章
荀晏冠礼过后,荀绲的情况就急转直下。
老先生本来心中的那一口气也散了,前几日还会抓着荀晏的手叨叨着成婚一事,指着荀谌骂上两句,仿佛他的友若还是幼时调皮的少年郎一般,到了后头,便大半时间都在昏迷了。
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候也只是喃喃问道荀彧在哪了,他什么时候能回颍川?
乡土难离,人到了最后,总是想要归根的,只是颍川如今在袁术手下,又如何能回?
当年迁族,不少遗老不愿离去便是不愿死在他乡,他们不知道自己去了冀州后,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返乡里。
荀谌在那不知所措,只是偷偷擦着眼泪,讷讷无言,丝毫不见往日里能说会道的模样。
傍晚前,荀绲少有的清醒了,甚至能自己借着别人的搀扶坐起来。
荀晏却眼圈一红,他学医多年,自然知道这并非是病情好转,而是回光返照。
只是……阿兄仍未归来。
荀绲唤来了族人,宗族长者也皆侍立于侧,他缓缓说道:
“我走后,丧仪从简,不准随那厚葬之风,他日若有机会……扶棺回颍川。”
如今厚葬之风盛行,劳民伤财,死者用物如生者,也是这些年战乱频起才有所收敛,但高门大户依旧以厚葬为荣,只是荀绲素来节俭,看不得这些。
族人皆应是。
荀绲继续说道:“族中子嗣服孝不必过久,月足矣。”
荀衍抬头,正欲反驳,见着老父温和而苍老的面容,终究是低下了头来,未有所言。
大汉以孝治国,子嗣服孝年为多,月却是少见,但如今危难时刻,也是无法。
荀绲似是还欲再言,却终究只是长舒一口气,和蔼的看向了膝下成群的子嗣。
一生平安,已是圆满。
屋外忽有仓促脚步,倏的有人推开了门,向来规整自若的君子如今也一身狼狈,鬓发微湿,衣裳凌乱。
荀绲却笑了起来。
“文若归矣。”
他满足的喟叹道。
晚间,荀绲于家中逝世,无疾而终,子孙绕膝。
守孝月,族人悲痛。
荀谌尤甚,哀毁骨立,一度卧床不起,所幸他早已辞去州牧府上差事。
荀晏望着消瘦到颧骨凸出的兄长,默默叹了口气。
“兄长何以至此?”
他坐于床侧问道。
荀谌沉默,终是应道:
“谌在冀州,离家之日多,未能尽孝,悔之晚矣。”
“若非兄长庇护,何来荀氏一族安好?”
荀晏这般说道,却也无错,荀谌受袁绍重用,荀氏一族也皆得其庇佑,才有如今的安生日子。
“昔日……真的应当迁族冀州吗?”
荀谌第一次如此茫然的问道。
昔年策马入冀州,少年意气,如今韩馥已逝,长辈无法归根,回望过去,却似一事无成,徒留遗憾。
荀晏惊诧的睁大了眼。
“迁往冀州一事乃晏所提,迁族事宜是阿兄操持,纵使是错,又与兄长何干?”
他说得不客气,只想好好打醒眼前一骨碌想进了死胡同的兄长,叫他不要庸人自扰。
荀谌垂眸苦笑,正欲再言,却被荀晏打断。
“逝者已逝,晏可不欲听得兄长死孝的美名。”
生孝死孝,大为不同。
哀惜亡者,珍惜生者,是为生孝。
只念及亡者,沉溺于悲痛,是为死孝。
门外有人进来,悉悉索索一阵响动,只见同样瘦了一大圈的荀彧抱着小侄子走了过来,抬头温文一笑。
荀闳木着一张脸,不自在的窝在荀彧的怀里,他自幼老成,已经很少被这样抱了,不过纵使如此,他还是悄悄探出了头,偷偷看向了荀谌。
“谌兄长有多久没去看过闹儿了?”
荀晏指责道。
荀谌这才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容,向着荀闳伸出了手,他感受着稚子温热的体温,默默阖上了双眼。
是啊,珍惜生者,未来还久呢。
————
月孝期已满,荀彧便又要启程,返往兖州。
曹操新得兖州,又收编青州兵,正是繁忙事多之秋,此时他却离去月,累累重担皆压在戏志才身上,荀彧想来也深感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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