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晏仿若未觉身边逐渐冰冷的气氛,继续说道:
“太师虽与将军有父子之名,可当真有父子之情?”
“汝欲挑拨我与义父?”
吕布乍然喝道,将金樽掷出。
华美的酒杯在脚跟前碎裂,酒水四溅,打湿了衣裳,荀晏站定在那儿,未有所动,纵使是吕布的乍起也未令他动容。
他只是缓缓微笑了一下,俯身道歉。
“将军息怒,晏并非有此意,将军荣宠,谁人不知。”
他这般说着,却并没有让吕布感觉好些,吕布阴晴不定看着荀晏,心中却升起了强烈的不安,如这些时日被埋藏在心底的不安被这人一下子激发了出来一般。
父子之情?这种东西似乎根本不存在于他和董卓之间。
正如董卓从未将他这个义子当成自家人,他又何尝将董卓真当做父亲,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他前些时日做下的荒唐事,右手下意识摸进了怀里,却摸了个空。
“将军先前将此物遗落于地。”
荀晏说道,从袖中取出一枚香囊递于吕布。
吕布沉默了片刻,却是突然放松了下来,他确实是个英俊的美男子,纵使是荀晏这种美人堆里长大的颜狗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确实是他生平所见武将中最俊美之人。
“先生果然别有意图,”吕布说道,“但未免太过于小瞧布。”
“区区一妇人而已。”
他轻蔑的一笑,有些突兀的说道。
荀晏眨了眨眼睛,点头应道。
“晏素来钦佩将军,今日能得一见,已是荣幸,多有叨扰,还望将军见谅。”
他俯身辑礼,正欲离去,却听吕布拦住了他。
“且慢!”
吕布的右手不知何时握住了身侧的手戟,冰凉的触感令他的大脑格外的清醒,他不是一个喜欢做选择的人,但他必须经常做一些二选一的选择。
荀晏神色如常,右手却不着痕迹的摸向了怀中一直藏着的匕首。
最终是吕布先放开了手中的手戟,他懒洋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瘫了下去,朝着荀晏随意的挥挥手
。
“先生既然说要投效于布,那便每隔几日来府上坐坐,也好叫布好好讨教一番。”
他说道。
荀晏应是,随后默默退出了里屋,这才发觉自己手心微湿,他饶有兴致的看了一会。
[这是不是招惹完老虎以后跑路的快感?]
清之问道。
[我好慌的啊,]荀晏没什么诚意的说道,[不过他好像也挺慌的。]
内室中,吕布终究是抛下了饮酒的心情,左右踱步眉头紧锁,最后将那枚香囊扔进了火炉之中。
“区区一妇人而已,义父怎会……”
他低声喃喃自语道,神色却不见多少宽慰。
————
荀晏归去的途中还特意拐去了药铺买了些药材,一摸身上却囊中羞涩。
并非他没钱,主要是董卓这些时日坏五铢钱,铸小钱,他搜集了昔年先帝乱搞弄出来的铜人飞廉等金属制品,肆意滥发货币,以求解长安困局,却没想到反而越解越乱。
这些小钱做工粗糙,钱无轮郭文章,不便人用,大量如此的劣币流入市场,直接导致了通货膨胀,货贱物贵,谷一石需数万钱,一整个击溃了长安的经济。
那掌柜一看他窘迫的模样便知,又见他言语中似乎颇通医理,便问道:
“郎君可通医术?”
“略懂一二。”
然后他便被押在药铺里坐堂看诊了。
[这和出门吃霸王餐没带钱,然后押在后厨擦盘子没什么区别。]
清之指指点点一副嫌弃的说道。
荀晏委委屈屈,却又理亏,左右他现在也没什么事,也就干脆在这多坐了一会。
往来求医之人多是骨瘦嶙峋,衣不蔽体的流民,这些昔日里从雒阳被赶到长安的无辜百姓遭此重创,直到今日还未能缓过来。
长安就那么大点地儿,容纳了原本的百姓,又哪来多余的地方容纳这些从雒阳迁来的百姓,朝廷也未下令如何安置,所以这些百姓就成了货真价实的流民,只能一个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自求生路。
“我也是从雒阳来的,”掌柜叹息着说道,“所幸在长安尚有亲友相助,才能勉强将我这营生继续下去
。”
求医之人并不多,只有实在病得受不住了才舍得来药铺,他们手上也没什么钱,荀晏这会才知道,原来长安已经提前进入到了以物易物的时期。
这些身无长物的人摸索着去采点似是而非的草药,带上一些不知道还能不能吃的粮食,掌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叫他的临时伙计去给人看一看,配上一副药,至于生死就只能看天意了。
“怎么也没人扶你一把?”
荀晏向着一个一瘸一拐的小兵问道。
这小兵穿着一身西凉军的行装,乍一进来把满屋人都吓到了,结果一看脸,嚯,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而已。
但周边人还是一下子噤若寒蝉,这些日子里西凉军给他们留下的阴影实在太大了,纵然是一个半大孩子,也不能叫他们放心。
“辅军送我来的,”这小孩悄悄说道,不时看一眼外头,“他闹别扭不肯进来。”
好嘛,那辅军莫非和你一个年龄?
荀晏强烈怀疑这小孩压根没上过战场。
[人不可貌相你不懂吗?]清之闷闷笑着,[长得越甜杀人越麻。]
[为什么我感觉你在内涵我。]
荀晏这般回道,手上一个用劲。
“嗷嗷嗷——!!!”
杀猪般的叫声响彻整条街道。
[长得越甜叫得越狠。]
荀晏说道。
他拍了拍那恍恍惚惚的小兵的肩膀,露出了医者仁心的微笑。
外头突然一阵喧闹,不一会,郭嘉带着他的赎金一脸嫌弃的走了进来。
他是来赎某个没钱买东西的倒霉朋友的,刚踏进门,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一样又回过了头。
荀晏仿佛看到有个黑影在门口一闪而过。
“文和兄!”
郭嘉精神的喊道。
那黑影无奈的停了下来,被郭嘉拽了进来。
来人竟是昔年曾在雒阳有过一面之缘的贾先生。
旁边刚刚被正了骨的小兵一脸仰慕的喊道:“辅军。”
荀晏:……
原来你就是那个闹别扭的辅军。
他看着贾诩先生神色
自然,姿容不凡的模样,隐隐怀疑他是看到了自己,所以才不愿意进来的,但他没有证据。
下一秒他有证据了。
贾诩一副完全不认得他的模样,向着那小兵点点头,然后就准备带着人离去。
“文和兄?”
荀晏试探性叫了一声。
贾诩仿佛才看到这里还有个人一般。
“啊,多谢大夫。”
郭嘉在一旁吃吃捂嘴笑,想来是熟悉某人的德性。
“文和这是要去哪呢?这么急,还带着个孩子。”
郭嘉笑嘻嘻缠了上去问道。
贾诩叹了口气:“某这般年纪,若是有子,也确实该这么大了。”
这话听得郭嘉与荀晏双双愣住,这才想起来这人好像已经年近不惑,只是光看外表完全看不出,天生的年龄陷阱。
“我为辅军,自然是要随将军屯兵于外,久留长安才不算个事。”
他平淡的说道。
“哦,小命要紧要跑路啦?搞什么事了?”
郭嘉好奇的小声问道。
贾诩深呼吸,抬眼便看到两双如出一辙亮晶晶好奇的眼睛,突然感觉自己的痛苦加倍了。
“无事。”
他敷衍着说道,回头一看荀晏已经开始研究那小兵腿上包扎的一二种衍生方式。
他随意扯了根杂草放到荀晏面前。
“药钱。”
他麻木着脸说道,一边赶紧拉着那不大有眼力见的小兵离开,远离这里两个巨型麻烦制造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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