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他问道:“这是曹公的意思,还是君之私意?”
“曹公确有此意。”
荀晏答道。
临行前,曹操似是终于想起了被他扔到并州后就没什么水花的某只
棋子,既然是棋子,能用当用,不能用也不可使其有乱局势。
陈宫嘴唇嗫嚅着,似是想要说什么,但终究只是叹道:“当与将军议之。”
吕布是在第二日找过来的。
这位昔日割据中原,名震天下的飞将似是老了许多,鬓边竟也添了丝丝缕缕的白发。
他骑在马背上,神色冷淡,未有以往轻佻之色,似是这些年的打击一瞬间门令这位不着调的将军成熟了许多,乃至于有些温和有余,眼眸中也失去了往日的锐气。
半晌,他翻身下马,将长中长戟插在地上,说道:“承昔日救命之恩,若有所需,布皆愿往。”
正欲上前来拉住自家将军说叨说叨的陈宫一瞬间门僵住了,他缓缓的,缓缓的停下了脚步,心下竟然平白生出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思绪。
他不可能指望这位将军搞懂什么战场以外的阴谋诡计、谈判妥协,他愿意保持沉默,听取谏言就已经很好了。
但他偏偏有时候又莫名的欣赏这份坦诚直率。
“伏义守在并州,匈奴叛乱后并州已是乱地,高干只保上党一郡,与匈奴为善……”吕布絮絮叨叨的一边走一边说着,他话音一顿,仍是说道,“布之家乡亦为匈奴所占,遂……铤而走险欲入关中……”
荀晏听罢没有多大的意外,此时的并州对于一个毫无根基的外来人而言是寸步难行的……虽然很离奇,但曾是并州出身的吕布于如今的并州而言确实几乎算得上是一个外来人了。
他猜测吕布会趁此乱入关中,寻求凉州或关中诸将之援,虽然他们可能关系并算不上好……毕竟吕布叛董卓,算是一刀嘎了凉州政权的半壁江山。
“将军如今所求为何?”
他打断了吕布的闲聊,这般问道。
吕布陡然沉默了下来。
所愿?他曾经想要名扬天下,他跟随董卓,他割据中原,他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可那些人还是看不起他。
昔年雒阳长安的士大夫看不上他,王允只将他当作武人,兖州的士族冷眼旁观,徐州的士族宁不出仕,就算到了今日,那些河北而来占据并州的河北士人同样看不上他。
天气炎热,眼前同样士族出身的郎君不耐的扯开了衣领,冷
白的侧脸上还粘着些不知哪儿染上的泥,眼角处被枝叶划伤了一条淡淡的伤口,看上去有些狼狈,但他仅是坐在那又与寻常武人全然不同。
吕布收回了视线,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当时他刚刚回到并州,他曾经满怀壮志,欲立业于中原,最后却以败军之将的身份再度归来,他心灰意冷的穿行在匈奴与羌人之间门,他回到了他的故乡。
天地间门一片惨白与猩红,他率领余部轻而易举的打败了一支占据在偏远小县的小部落,他骑在马上,马蹄踏过雪花与血水,他心中并无什么波澜,这种胜利对他而言再正常不过。
寂静中,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孩子穿过了一路的尸体与冷眼观望的士兵,跌跌撞撞的跑到了吕布的身前。
她问他是谁。
他说他是吕布。
他只需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个汉人孩子,她还很小,说不定只有十一二岁,但一个女孩被劫掠到了这种部落里,会遭遇什么都是可想而知的。
她满怀期待的问他,将军是不是回来救他们的。
他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压抑、沉重、怅然的坠在胸中,边界一步一步的在退让,直至如同脚下混浊的雪一般,混淆不清、污浊不堪。
不是记忆中的草原与牛羊,儿郎的高歌,取而代之的唯有无止境的抢掠与迁徙,在中原王朝最衰弱最分裂的时刻,在这片边境发生的狂欢。
荀晏将他的反应收入了眼底,他耐心的又问道:“将军想要什么?”
吕布似是突然惊醒,他抖了一下,惊得边上马儿轻鸣一声。
这不是昔日的赤兔,但仍能看出这是一匹并州的好马,膘肥体壮,平日里必是精心养护着。
“我要并州,”他直视着面前人说道,眼底是咄咄逼人的锋锐,“曹公敢给吗?”
“未必不敢,”荀晏扯了块席子跪坐下来,微微弯着腰,“并州铁骑,天下闻名,司空一心北伐无力顾及并州,然袁氏铁骑多出自乌桓匈奴,若将军能扰并州,牵制高干,此功可为一州之镇。”
“但这并州,还需将军自己来取。”
吕布沉默了下来,陈宫见状侧过身来与他耳语。
荀晏无意偷听他们的密谈,只是微微撇过头望向了挂在一旁的舆图,他轻抿了口清水压下了喉间门愈演愈烈的痒意。
他想着他大概又得修书往许都了,也不知道曹老板给不给他加班费……
良久,吕布抬头,神色有些许莫测,他问道:“布与公台家人可还安好?”
“皆安置于许都,司空不曾亏待。”
吕布似是笑了下,他说道:“郭援大军已围绛县两日。”
荀晏遥指那一方小城。
“绛邑长名贾逵,敌将众多,只望将军能多拖延几日。”!
第156章
贾逵是个难得的厚道人。
起码就河东这些混子里,绝对是一股清流。
郭援的西征很顺利,匈奴单于在平阳牵制住了钟繇的兵力,他就往西走,所过河东城邑,一天就能打下一城,都没遭到多大的抵抗,唯独卡在了绛邑。
但郭援并不是很着急。
他这会正悠哉悠哉的骑在马上,瞭望着城楼。
他有兵以万数计,要破这小城不过几日,眼下里面之人不过是无畏挣扎,难逃城破的结果。
直至今日他仍是脚下飘飘然的,此前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够手掌如此重兵,最早的忐忑也在一路的顺利中消失殆尽,余下的唯有愈发膨胀的兴奋与跃跃欲试。
他知道自己目前这一仗的意义,只要他拿下了河东,那正对峙于平阳的钟繇便没有了后退的路,关中那些摇摆不定的军阀会顺势倒向他,他可以一路打下关陇,兵指曹操腹地。
他甚至会遥不可及的想象胜利后的事情,比如他觉得自己应该饶自己的舅舅一命,虽然他们立场不同,但他们仍是血亲,血浓于水。
……他舅舅叫钟繇。
“听闻这绛邑长名为贾逵?”他向左右问道,“确实是将才,城破之时不必伤其性命。”
他的谋士祝奥上前来,皱眉道:“将军,已是第三日了,攻取河东还需速战速决,日久恐生变故……”
“绛邑吏民死抗,实在难下,不知祝公有何计策?”
祝奥思忖着,正欲开口,却猛的听得左翼传来喧哗之声。
一队骑兵不知何时向着他们的左翼冲刺了过来,来人皆是轻骑,动作迅猛一看就是老手,一击即退,抢了物资便走,不多时那儿的士兵就隐隐乱了起来。
郭援低骂一声,亲点一队兵马向乱处去,他觉得这应当是哪一地不知死活,欲为绛邑解围的私兵,又或者是哪儿占山为王的贼寇。
敌骑见他至,皆惊慌失措,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转身便跑。
郭援不放,领人继续追,连身后谋士的连连劝阻都未曾听到。
林道偏僻,唯能隐隐约约看到敌骑的背影,再往深处便是起伏的山峦,寂静到连野兽的声音都没有。
他突然有些后悔了,他觉得自己身为一军主帅不应当亲自追击敌人,一是不安全,一是不符合他现在的身份……他最近是被冲昏了头脑。
于是他止住了步伐,下令回军。
几乎就在下一瞬,他敏锐的听到了什么异样的声响,他听到了箭矢入肉的声音,随后他的亲从猛的扑到他身后,长开了双臂。
“敌袭——是埋伏——”
有人扯开了嗓子尖叫。
箭矢从四面八方射出,呐喊与军鼓声陡然间响彻了这片丛林,似是有无数伏兵在这一瞬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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