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处理尚可,只是……后续缺医少药,创口再度溃烂……”张机的语气有些艰难,“估计就是这几日了,我无能为力。”
“抱歉。”
他没敢说,涉城并不少药,只是当时许攸治下的世家豪族不愿卖……但眼前的人也未必猜不出。
荀晏抿了抿唇,胸臆之间似乎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在翻涌,最终归于平静。
“老师不必道歉,”他说道,“请老师让伯纠离去时不要那么痛苦。”
张机的眼神悲哀而怜悯,他怜惜屋内的孩子,也怜惜站在面前的孩子。
“狸奴,此事非你之责。”
他说道。
荀晏垂下眼眸。
他想起数年以前他第一次去益州,路途艰难,危险重重,公达将尚未及冠的伯纠托付给了他,一晃数年,他自己都难说到底是他在照顾伯纠,还是伯纠在照顾他。
“老师啊,”他叹息道,“良医良相我都做不成,我谁都救不了。”
荀缉不愿叫他知道,他便假装不知道,在涉城一边配合三兄安抚世家,一边去照看荀缉。
荀彧被召回了邺城,被曹操暂留下来,把酒夜谈。
对于常年居中持重的尚书令而言,这种经历已是少有,如今他虽不录
尚书事,但仍是侍中兼光禄大夫,是天子近臣。
但曹操目下却不能放他回许都。
魏公之事,许都的人正在为他筹谋,或许不久就会有个结果了,他不能让已明确与他政见不合的荀彧回去,纵使他已非尚书令了。
荀晏最后一次见荀缉时,那个孩子虚弱且腼腆的与他说,让他切莫伤心过度。
“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早有所料,只可惜无法侍奉父母,也无法再侍奉小叔祖……”
荀晏被荀衍拉了出去,他虽未恸哭,但面色实在说不上好。
恐怕荀缉最早想瞒着他,就是怕他的病受不了刺激。
他在三兄忧虑的眼神中摇了摇头,他在廊下看到了荀攸的身影,他胡乱与三兄说了句什么,随后落荒而逃。
邺城来了信,急召太尉往邺城,荀晏没有来得及参与后事便再次启程。
邺城之繁华比之许都犹有过之。
袁绍曾以此地为治所多年,而后曹操在这开玄武池,造铜雀台……
荀晏并不陌生这座城。
在很久以前,他还未投奔曹操之时,荀氏一族迁至冀州,袁绍礼遇他们,在邺城送了他们一片地,至今邺城之内尚有当年未归颍川的荀氏子弟留存。
曹彰为他送来了天子拟的诏书,请他明日亲自宣读此诏。
他是曹操三子,年不及弱冠,却生得孔武有力,胡须泛黄,曹操近些年出征喜欢带着他。
曹昂是内定的接班人,不会扔去边疆,若是不出所料,曹操有意培养曹彰领一方军事,填补他离去后留下的漏洞。
“君侯可愿为万岁亭侯带句话?”那黄须儿说道,“父亲说,若是令君愿意,魏尚书令的位置会为他留着的。”
荀晏挑眉,只接过了诏书,却未回答那黄须儿的问题。
他不可能去这般询问兄长。
若不是因为他,阿兄是不会与曹操低头的,更遑论是做这个魏尚书令。
急流勇退,却不可屈节辱命。
这是兄长的底线。
翌日,曹操召集百官,由汉太尉宣读天子诏书。
“朕以不德,少遭愍凶……丞相保乂我皇家,弘济于艰难。今将授君典礼……”
从董卓兴国难遍数丞相之功绩,太尉中气不足,声音低弱,堂上却寂静无比,无人敢有半点动静,更不敢有不满。
“今封君为魏公,加封九锡。魏国置丞相已下群卿百寮,皆如汉初诸侯王之制……”
诏毕,荀晏抬眼看向面前无数的人。
他们或是野心勃勃,或是愁眉不展,或是激动难掩……
满堂公卿俯首而拜,肃穆而恭敬。
曹操立于首位,玄赤朝服,向他拜下。
呼声如潮水,淹没了玉阙宫阁,新的通天之路在其后显现。
一切的声音逐渐远去,只余下一片死寂。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人,落在了安静站在一旁的温雅文人身上。
兄长微微低着头,面上无悲无喜。
第224章
魏国之建,是汉室之衰微,但于太多人而言,是海阔天空。
诏书下来以后,曹操建都邺城,始建魏社稷宗庙,初置尚书、侍中、六卿等职。
藩国朝堂之雏形便由此诞生,那些跟随曹操多年的老人,许多都避不开位卑权重的怪圈,如今曹操向上走了一步,他们也能向上走那一步。
此后,不为汉官,是为魏臣。
这几月里曹操忙得不可开交,连西北又起的烽火都没空去管,他先是请天子聘了他的几个女儿为贵人……
——老曹的道德滑坡比较严重,曹宪勉强算是及笄,曹节不过十岁出头,他美名其曰留家待年。
其后他写下了那道常为后世所议论的求贤令。
明扬仄陋,惟才是举。
陈平尚且有盗嫂受金之行,有才之人,不论品行,皆得而用之。
察举制积弊已久,豪族世家垄断为官之路,荀晏在雒阳时曾尝试改制,以应试为考核标准取吏,以此吸收了大量底层干部,却迟迟不敢继续向上推行。
若只是下吏,尚且无事,但若是再向上,便触碰到了那些连他都无法看清的利益集团,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敢。
但曹操敢。
其后或许藏着政治因素与利益的交换,但他起码向着全天下喊出了这个口号。
“丞相素来有离经叛道之行,”荀彧说道,“但要肃清天下,或许正须如此另辟蹊径,不可怀柔。”
屋内的香极淡,顾虑到堂弟近日咳疾反复,只敢稍用了些驱虫的香。
荀晏抿了一口微甜的蜜水。
纵使有过再难如初的不快,他仍是得承认曹操是个天生的领导者。
心狠手辣,果断决绝,道德底线灵活……或许他不算个好人,但他却是能够在乱世中走到最后的人。
“恐怕亦有示好北方士族之意。”
荀晏琢磨着说道。
唯才是举啊,虽有些偏激,却也不失为一种矫正目下清谈风气的工具。
此外,若是自主持选拔的人选上来看,很难说没有刻意示好河北士族的意思。
“河北多有袁氏旧臣,心思不齐,”荀彧看向堂弟,
“若说清谈之士,孔文举,祢正平皆好此道。”
他一说这俩人荀晏便头疼。
所谓清谈,不谈国事,不言民生,大多都是士大夫不切实际的谈论。
曹操在出兵并州前夕时向不少他看不顺眼许久的世家动了手,熬过去的士大夫可能心生恐惧,不再如以往成日和曹操对杠,转而采取了新策略——摆烂。
对杠不行,在家谈论玄学,臧否人物,风雅又不危险。
孔祢二人文采斐然,更是其中翘楚,荀晏有幸看到数次两人喝得抱在一块。
“总归没什么坏心思,”他只得叹息,转而问道,“兄长何日离去?”
得了答案后他踟蹰片刻,从袖中取了印信递给了兄长。
荀彧微微挑眉,并未接过。
“丞相留我在邺城,近日难以归许,”荀晏低声道,“兄长独身在许都,恐有危险,凭此印尽可调动颍川余部兵马,危急之时可用。”
“天子脚下,何来危险?”
“请阿兄收下。”
荀晏不应,只盯着荀彧的袖子看,看得他不得不接过。
荀彧素来知晓堂弟虽明面上不再掌兵,私底下的余部却难说,荀晏也很少会调动那些旧部,如今却是第一次将这些摆在了明面上来。
他接过印信后径直向前,握住了堂弟冰凉的手,并不细腻,皆是硬茧细伤,却格外虚软。
“清恒啊……”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这般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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