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是最会找钓位的了,简雾对自己的饵料也很自信,果不其然,老胡开钓没多久,就收获了一条大鲫鱼,快速的开门红让他一下子高兴起来。
“还得是有你啊,”老胡夸道,“明晚还来?”
简雾默默把那句“来不了”咽了回去,笑着哄他道:“和我没什么关系,是胡老师技术好。”
老胡嘿嘿笑着,迷失在他的夸奖和连续的大鱼冲击里,整个人比往常兴奋多了,激动完,他发现简雾还迟迟没有收获,问他:“你今天怎么回事?”
简雾把水里一直空着钩的鱼竿收回来,这会儿才挂上鱼饵。听见老胡的关心,他弯了弯嘴角,撒了个谎:“太久没钓了,手生呗。”
他后面始终维持着能钓一些,但始终比老胡少的水平,让老胡不至于对他产生怀疑,又能因为这点小小的“竞争胜利”反映出来的技术高超感到格外高兴。
没多久,自我感觉良好的老胡便开始好为人师地自己打开了话匣子,还主动坐得离简雾近了些,说是要指导他。
简雾从善如流地靠过去,由着他侃侃而谈,老胡当了一辈子的老师,对简雾这种表现得格外虚心好学的学生显然十分欣赏,到了后面他连自己的杆都不想管了,索性收了杆,坐在简雾旁边,专注辅导他钓鱼,看见简雾钓起来,又听简雾夸他教得好,整个人都乐得合不拢嘴。
计谋得逞的简雾偏头笑了下,终于在一个合适的时机,状似无意地提到:“胡老师,我上回听杜姐说,你们解剖系今年招了个新老师?”
老胡本来脸上正开心着,一听到这个,嘴角当即撇了撇。但他这会儿心情不错,只是从鼻子里哼出来了一声“嗯”。
简雾努力扮演着一个有点情商但不高的八卦人士,追问道:“这人什么来头啊,看样子是刚来就把咱们胡老师得罪了?”
“得罪不得罪的也称不上,就是觉得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也能来当主任了。”老胡的评价相当没有情面。
简雾没跟他辩驳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已经成年很多年了,只道:“我听说免疫和生理那边,不是也有海外引进回来直接聘主任的嘛。”
“免疫和生理要怎么折腾是他们的事儿,”老胡梗着脖子道,“解剖系我在这儿,我就不能由着凌成飞这么闹。”
他话里的凌成飞就是B医大基础医学院的凌院长。
“小简,”他忽然问,“你是不是也和别人一样,觉得我是嫉妒新来的那个年轻人空降抢了我的位置?”
“怎么会呢。”简雾顺着他说。
“我最近都听到好多人这么说了。”
老胡说到这儿,似乎也觉得有些委屈,他少见地露出了几分落寞的神色,叹了口气道:“你本科不是医学的,你不了解,我们解剖系,年年都是医学院课最多、脏活累活最多的系。一届学生,也就上一两年解剖课,吸一两年的甲醛,我可是在甲醛里泡了二三十年了,从以前那会儿没有什么空气净化设备的时候,我就在这儿干了,我如果真那么功利,我一开始就不会来这个系。”
“我也理解,现在什么学校都要搞科研,不搞科研就评不了级,晋不了升,凌成飞也是这么想的,才到处招揽人,还拿这种头衔来吸引人。可是大学的老师不是只要做科研的,我们这是医学院,我们学校里头大部分毕业生还是要上临床的,是要给人动刀子的,不学好解剖怎么能行?”
“我们学校高低也是所几十年的老校了,以前的主任谁不是熬了十几年才能当的,虽然是没什么科研水平,但你让那些老主任去教解剖,不用备课,不用看书,再小的血管、神经都能给你找到,给你讲明白,”他指了指自己的头,“我不是吹牛,但这些东西都是刻在我们脑子里的。”
老胡回忆完往昔,又质疑道:“可是小宋他懂什么呢?他甚至都不是学临床的。再说了,就算他是学临床的,他也吃不了这个苦,不可能愿意亲自给学生上解剖课。”
他摆摆手:“你刚说的什么生理系免疫系,我也打听了,人家海外归来的大教授根本不上专业课,就讲讲导论,也不按照课本上讲,说来说去都是自己的研究方向,学生根本听不懂,这就算了,还逼着下面的老师们卷科研,又不肯帮一点儿忙。”
“我确实有怨气,大家都是老师,这几年看着其他系的老师们发文章的发文章,评职称的评职称,可我们系老师根本忙不过来,上课都累死了,干的活最多,可是工资职级最低。我知道有人说,我带头让整个解剖系孤立小宋,可是如果大家都没有怨气,我一个人又怎么孤立得了呢?”
“我们也是怕这个宋教授来了,没有我们的好日子过,现在虽说我们忙点累点,但至少没人老找我们的麻烦,学校出台了绩效考评发文章的数量,解剖系年年倒数,都是从前的系主任给顶着,没真让学校罚我们。我原本想着,他走了,我这个副主任也会顶上,跟学校好好说清楚我们的难处,现在好了,直接空降过来一个靠着科研直聘正教授的,我能指望他理解我们吗?”
“科研做得好了,名声是他的,荣誉是他的,可我们这些真正踏踏实实给学生上课的老师什么都没有。现在倒还有几个愿意好好备课的,等时间再久些,大家都去一门心思做科研了,谁还愿意认真教学生。”
“我可能是老了,我不懂科研,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做科研了,但我真的觉得……培养学生的基本功才是最重要的,我不希望我们以后的医生只会做科研,不会做手术。”
简雾知道他需要一个发泄的空间,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听着他讲,直到他终于停下来,简雾才说了句:“或许宋教授能把两者结合好呢?”
但老胡显然不认同:“小简,你也工作好多年了,你应该明白,立场决定选择,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做事情不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呢?”
简雾望着水面上的浮标,似是陷入了沉思,许久都没有说话。
*
清晨的天雾蒙蒙的,简雾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小区楼下的时候,天际才浮出一个咸蛋黄似的太阳。
简雾钓上来的鱼大部分给了老胡,小部分被他拿去喂了早起的野猫,剩下的和小区门口专门卖小鱼的大爷换了一斤指头长的小鱼。
熬了一整宿,头疼得厉害,简雾怕吵着人,没去点亮楼道的声控灯,他把额头靠在门上,借着清晨漏进来的一点儿光,在包里翻着钥匙。
钥匙还没翻到,门自己开了。
他的头一下失去了支撑,往前趔趄了一步,差点儿没摔宋疏辞怀里。
简雾顶着两个大黑眼圈,目光呆滞地看向一把扶住他的宋疏辞:“你起这么早?”
宋疏辞见他站稳了才松开手,他没回答简雾的问题,而是幽幽地盯着他,说了句:“你还知道回来?”
简雾略有些心虚地偏开脸往里走,正换着鞋,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
“你不会一晚上没睡吧?”他脱口而出。
宋疏辞低头扫了眼他手里提着的小鱼,岔开话题道:“在外面晃荡了一晚上,就钓了这么点?”
简雾把装着鱼的塑料袋递给他,打了个哈欠往里走,“钓上来的都送人了,只留了点换了小鱼。”
宋疏辞接过袋子,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这是去钓鱼了还是钓人了?”
简雾洗了个手,拿挂在旁边的擦手巾擦了擦手,闻言偏头认真道:“你要是少说两句,我这儿还有几条小鱼可以做给你吃。你要是非要多说,它们就是文明和万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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