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涵心里有点佩服梁公的心理素质,这么短时间已经习惯了这位“不拘一格”的天子的“语言攻击”。
也是。
强中至强,煌煌大梁,众君之君,梁君姬彖。
焉能没点过人的适应力?
想到这句民谣的人,显然不止他一个,上首姬忽鼓起掌来,“强中至强,煌煌大梁,众君之君,梁君姬彖。果然只有花中王者可堪配矣。”
王者?
来了。
众人心中一凛。
没想到图穷匕见、撕破脸皮竟然在这一刻发生。
随着那年轻的、丝滑的、带着三分玩世不恭三分轻佻肆意的声音落下,殿内气氛陡然僵滞,四周武卒赫赫长刀仿佛要出鞘饮血,有些头发花白的老臣腿已经头晕目眩起来。
即便是楚王在此,也不敢应下“王者”两个字,何况是一直奉昊王室为主的梁国公室?
不要忘了,梁国先祖是第二任昊王胞弟,曾发重誓:生生世世、子子孙孙为兄长守护大昊。
梁公朝前踏出一步,“那陛下可会将花王转赠?”
“梁公在向予一人讨要?”姬忽笑吟吟地捏起手边王玺。
是的,谁都知道,他要的不是一朵牡丹花,他要的是他的王权。
“梁君安敢如此?”老相国怒不可遏,带着几个昊臣口诛笔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只有陛下赐予的,万没有臣子讨要的。”
“陛下富有四海,要给便给,要收便收。”
其余诸国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琢磨一会儿,也加入了声讨行列,除了绞侯和绞相,大多语气都比较温和——
“梁君说笑。”
杞公是怕死得很,在丞相景越的目视下不得不强忍着心中恐惧开口附和。没错,景越最终也是来了,没能在国中稳定大局——没奈何,君上怕得厉害,临行前抱着他胳膊不肯撒手,他只得被拽来了。燕侯也一样摇旗呐喊,就是不说重点,比起杞公来,他更怕死。
其余人等,除了顾忌殿内武卒外,还有些小九九——万一哪天他们君上也想要效仿梁君呢?
别说他们国力弱,几十年前梁国也不过尔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哪个国家还没点梦想呢?
另外,郑伯是梁国属国国君,自然给梁公帮腔。
邹国基本被梁国控制,但邹伯万没想到梁公竟僭越如此,睁大了两只眼,想声援老相国等,被身后大臣拉住,冲他摇了摇头,“君上想想国中百姓。” 可禁不起大梁一军的力量啊。
姜云容倒是早有所猜测,现今也不觉得如何奇怪,她以一介女子之身掌控朝政近三十载,自然也很不把这些所谓礼仪等级放在眼里,因此也不觉得梁公有多过分。
只不过,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她好笑道:“诸位大人怕是会错意了,不过一朵小花罢了,听闻梁公宫中便有牡丹园,更闻梁公爱女朝阳公主盛爱牡丹,怕不是梁公爱女心切,欲讨要回去好给朝阳公主瞧瞧天子花园中的牡丹?是不是特别大特别美?”
这倒是给很多想劝架又不想得罪梁公的人一个很好的灵感,他们纷纷“就花论花”。
谢涵冷眼瞧着,只见殿内一片杂乱,两个“主角”却都老神在在,一上一下,一坐一站,隔着就九重高的阶梯对视,对殿内骚乱充耳不闻。
原本吵嚷的主力军是老相国等昊臣,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渐渐就变了味,偏了题,变成各国骂战。
瞧,难怪梁国强大如此,诸国有心联合压制,多年也没能成功。
上首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古有先祖烽火戏诸侯,今予一人不过给朵花儿罢了,诸卿缘何这般大反应?”
烽火戏诸侯,致使昊室为胡人入侵,仓皇如丧家之犬,迁都上明,彻底开启诸侯割据的乱世。
这比喻,实在令在场昊臣均痛彻心扉。
“陛下——”老相国跪了下来。
楚子般却嘟囔了一声,“这是说梁君是祸国妖姬么?”
“……”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谢涵简直想扶额,他知道自家表哥看梁公不顺眼,但也不用这么……
虽然殿内人数众多,但楚子般的声音很特别,他的人也很特别,便如鹤立鸡群,啊呸,他们才不是鸡,反正就是让人一眼就锁定了对方,壮士。
经渠君往前站了站,挡住身后大侄子。
所谓主辱,臣死。沈澜之一面生气,想替自家君上教训人,一面又忍不住去看梁公,见人神色不变,仍专注地逼视着天子,又松一口气。
又气又怕,又惊又怒,偏偏心里还又酸又涨。
这就是恋爱的感觉罢,他怅然又苦恼地想着。
殿内众人心思各异,姬忽捏着掌中王玺,只见那玺印极其特别,非铜非金,而是玉石雕刻,玉同“御”,又统御天下之意,玉顶上一个蝉儿的形状,蝉同“禅”,意即受禅上苍。
他掂起一晃,众人的心也随着这象征天下权柄的玺印一样晃啊晃的,七上八下,颤巍巍的。
但还没颤多久,便见半空中剔透的玺印霎时变作一朵灿然的人间富贵花,他施巧劲,将花儿一掷,在半空中抛出一道靓丽的弧线。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变故惊呆了,下意识注视着这朵王玺变作的牡丹花。
牡丹落进梁公怀里。
红花金边,黄蕊绿萼。
落在黑色纱衣上。
被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捏住花柄。
梁公没有低头看,他从不低头,而是捏起花枝举在眼前。
花儿开的正好,花瓣上犹有露珠。
第224章
“大昊七百年国祚啊——陛下——”老相国跪倒在地, 涕泗横流,“您怎么能,怎么能?”
随着他一声喊, 除了梁公外,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陛下三思——”
“陛下万万不可啊——”绞侯竟然冲上去夺梁公手中的牡丹。被梁公反手一推,移出自己三尺外范围, 抬头, “陛下何意?”
姬忽眨巴眨巴眼睛, 手腕一翻, 掌中又出现一只王玺。
咦?
众人的或哭喊或恳求登时一滞。
然后他又一抛,抛出一朵白牡丹,扔了下来。
只见那花儿直冲谢涵面门, 他忙抬手一接,那花儿皇冠型, 花色白, 外瓣二轮质薄, 内瓣狭长而褶叠, 是有名的白牡丹——金星雪浪。
众人:嗯……?
谢涵行礼谢恩,“谢陛下赐花。”
姬忽眯眼一笑,见牙不见眼的, “卿明日要簪着这朵花来赴宴哦。”
谢涵表情一滞,看看掌中比他巴掌大的花。
簪花?
姬忽手腕又一翻,掌中王玺又出现了, 他又一抛, 随后扔了一朵牡丹给楚子般,同梁公一样是红牡丹, 只是梁公的是火炼金丹,而他的则是霓虹幻彩,“卿之倾世姿容,便如天边霓虹。”
又一翻,给了经渠君另一种红牡丹。
又一翻,燕侯一朵垂头蓝。
又一翻,霍无恤一朵冠世墨玉。
又一翻,召太夫人一朵烟绒紫。
……
于是刚刚仿佛选美大会的诸侯朝贺,又变成了一场送花大会 ,好似是刚刚选美完的彩头,哦不,打住,大不敬大不敬啊。
众人神情早已麻木,内心也从一开始震惊,变为恍然,然后思考,然后惊慌,到如今的毫无波澜。
只有少数人,比如谢涵,盯着姬忽的衣袖在想,天子冕服,果然宽袍广袖,不然装不下这么多花啊。
等各国国君亦或是代君前来的人,及个别姬忽十分欣赏(美色)的人,人手一支牡丹的时候,他才停下手,慢条斯理将王玺装回锦带,系于腰上玉带,起身,抽剑高高扬起,铿锵有力道:“诸君先祖都是大昊的功臣,几百年来为朝廷立下数不尽的汗马功劳,当年武王约定与诸君共治天下,分封诸侯。如今予一人同样愿与诸君共治天下,惟愿日出东方、大昊永昌,惟愿万家灯火、盛世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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