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地上时,洛凭渊似乎听到远处传来杂乱人声与脚步声,最后想到的是,自己终究什么都没能做成,皇兄一个人,能应付过来么?
八月十三,日影行至未时,封景仪走出住了一晚的客栈,他已经两夜不曾安枕,眉宇间有掩藏不住的疲惫,但既然已经决定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的神情就显得很是镇定,衣着修洁,腰悬长剑。
从静王府出发来到这座客栈之前,静王只叮嘱了两点:一是安心等待消息,按时前往;二就是到了天牢中,尽量待得久一些,不妨拖到昆仑府要求的申时再出来,如此就给己方留出了更多的余裕。
从昨日傍晚到现在,他还没有收到琅環传来的讯息,确切地说,没有他所盼望的关于两个师弟的消息。他向四周望了望,街上人来人往,但没有一个像是来送信的。他心里有些发沉,静王说过,为了少生支节,在人救出之前多半不会与他联络,但封景仪觉得更大的可能是,他们还未找到师弟们,毕竟时间如此紧迫,偌大洛城内人海茫茫。
靖羽卫准备了马匹,封景仪定了定神便翻身上马,不再回顾,他身边是崆峒派的两名弟子,后面则由楚桓和邵毕图领着十六名靖羽军士,一同朝洛城天牢行去。
天牢中多是钦命要犯,守卫森严。楚桓拿了文书,领着一行人通过几重关卡,从一道边门进入,邵毕图则带着众军士守在外面。
一个狱卒迎了过来,向靖羽骑卫打恭作揖地行礼,随即就从身边摸出一串钥匙,在前面引路,看来是早已得讯,专为等候他们。
天牢不同于一般房屋,窗口都在大约一人加一臂的高度,开得极小,光线透过厚厚的灰壁勉强照进来,牢房里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青灰色的,长排的铁栅将两侧分成一间间大小不一的牢房,只在当中留出一条狭窄的甬道,深入其间,旦觉到处鬼影幢幢,目光所见都是囚衣褴褛的犯人,或坐或躺缩在各自的牢房中,空气里除了霉味,还有一股说不清的酸臭。
见到有生人进来,一些本来一动不动的犯人像被惊醒了般,扑到铁栅前看,还有人从栅条间拼命伸出手,喊着冤枉。狱卒显然早已见怪不怪,并不理会,只偶尔回过身来,用随身的铁棍朝着叫喊得厉害的囚犯用力敲下去,逼他们缩手。
到了通道尽头,又是一重铁门,狱卒便用钥匙打开,继续引着他们往深处走。封景仪只见每过一道门,里面的囚犯所带的镣铐就粗重些,有的还戴着重枷。
“因是沈副统领亲自交代过,小的不敢怠慢,一直将他单独关着,没再让人探视,衣食也不曾亏待。”那狱卒已经看出几人中以封景仪居首,故此说话时便主要朝着他,“这位纪爷初时还抖些威风,近来像是心情不好,不太吭气了,每日就是发呆。”
封景仪略略颔首,没有说话。进入这座朝廷重狱之后,过往种种不受控制地从他记忆中浮现,小师妹娇憨如花的笑靥仿佛回到眼前,她最终躺在冰冷棺木中的样子,师傅沉痛的眼神和鬓边的白发,师弟们染血的断臂,华山派门楣上那块被昆仑府摘下劈成两半的匾额。既然邪不胜正,何以世上有如许多屈辱不平,又为什么,人力有时而穷,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几个白衣如雪的年轻剑士穿行在不见阳光的牢狱中,并未显得格格不入,反而有种难以言述的肃穆。
通过数重牢门之后,他们终于在一处牢房前停下脚步。里面干草上坐着个人,身上囚服脏污,头上脸上须发蓬乱,双眼无神,正在有一下没一下拉扯着身下的稻草,看上去与其他犯人没什么分别。
见到有人站在铁栅前,他抬起头,缺乏神采的眼里倏而燃起光亮,接着就猛地朝这边扑过来,拖得身上重镣哗啦作响:“官爷,可是上面终于想起放我出去了?还是来传话,有个准信也好。我就知道,不会忘了我的!”他像是少有开口的机会,一串话说得急了,声音嘶哑含糊。
“给纪爷道喜了,只要几位爷看您顺眼,今日说不定就能重见天日。”狱卒答道,又回头对楚桓道,“好教大人得知,但凡在此处关了四五个月的,见了人都是这副样子,若是待足一年就老实了。”
纪庭辉也不顾狱卒话里的讥讽,双眼急切地朝来人巡梭,在牢中昏暗的光线里,他一时也辨不清各人的相貌。
封景仪踏前一步,冷冷看着面前这个人,纪庭辉一站起身,就能看出身材颀长,尽管蓬头垢面,他认得出那双眼角微微下垂、不笑也像有笑意的眼睛,还有东张西望的神态。他冷笑道:“岳乾,你好。”
第五十四章 莫失莫忘
洛城的南城一带与城东同样热闹,只是相形少了些贵气,多了几分喧嚣。从飘香酒楼所在的襄樊街再向南三里,穿过一条小巷,尽头横插过来的街道叫做沂岚街。这边住着许多在洛城中靠杂耍卖艺讨生活的人,还有经营祖传风味小吃的,走街串巷卖杂货的,加上附近两处勾栏,一家戏班,白天里热闹非凡。
要在这一带拔除暗桩是一件不算很难但同时也不易的事情。若说难,人多眼杂,稍不留意就会招惹眼目,不好隐藏形迹;若说容易,对于游荡在附近一片的闲杂人等,无论他们发生了什么,是死是活,都没有人真正关心。
因此,两个卖货的小贩因为缺斤少两与买家发生了争吵拉扯,被围着看热闹;拿着药幌的走方郎中突然患了急病倒地不起;挂着一篮鸡蛋的少妇走路时绊了一跤,被蛋黄蛋清糊了满脸满身,只好去找地方洗脸换衣;还有好几桩类似却互不关联的事件同时发生时,街道上的正常秩序完全不受影响。这类事每天层出不穷,与其说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不如说这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守在冯坤外宅与街对面香烛店中的十来个人并未察觉外面的小状况,毕竟早有分工,是暗桩负责警戒并且向他们传送消息,而不是反过来。
待在地下密室里的两个守卫之一正在对着传声的铜管说话,两边同时都听得到他的声音:“赵头领,小的兄弟两个多守一会儿不打紧,只是让莲香下来送些酒饭吧,实在得祭祭五脏庙了。”
姓赵的头领管着两边十三个手下,这时正亲自坐镇在冯宅西厢房内,闻言冷哼了一声:“还有一刻,好生待着,什么时候了还想喝酒,若是出岔子,我剥了你俩的皮。”
在密室中轮值的两人都姓孙,是一对兄弟,手上的功夫还过得去,就是性子有些怠惰,说是要吃饭,其实是想提醒该换值了。
身边另一个手下跟着笑骂道:“孙三,你倒会想,叫莲香送饭,还想让她给你唱一段不成?”
周围又有人哄笑了几声,但被赵头领的目光一扫,都噤了声。他们是跟着这位副舵主从昆仑府中的甲舞分舵过来的,赵栾秋的武功已跻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他对眼下任务看得甚重,他们一干手下也不敢怠慢。
赵栾秋的心思却有一半没放在眼前,而是在忖度整个计划成功后的态势。纪庭辉是阴使魏无泽亲自挑选培养出来的,虽然过往有华山的案底,又在洛城翻了船,上面仍然要设法将他保下来。看情形,日后怎么也是个舵主,这令他心底不太舒服。
再者就是,作为昆仑府新调来的头领,包括飘香酒楼在内的各处洛城据点很快都会移交给他掌管,赵栾秋对东宫的谋划并不很赞成。如果依他所想,此次的重点应当是全力对付琅環,最好是以那两个华山门下当诱饵,将静王在洛城的力量都引出来,来个聚而歼之,就像琅環在太平峡谷做的那样。但是东宫却坚持将重点放在了皇觉寺,除了护法纳兰玉坐镇,还分去了不少精干的人手。
戴士发与他碰头时意思表示得很明确:这边只需藏得稳妥,守好蒋寒和魏清即可,大动干戈反而会影响到全盘谋划,只要在皇觉寺进行顺利,不论静王府还是靖羽卫都会群龙无首,无力反扑。
赵舵主对宫廷里勾心斗角那一套不以为然,而且他觉得昆仑府担了恶名,其实只处于辅助的位置,自己起到的作用和功劳都太小了。这些年,阴使魏无泽与东宫之间看似关系紧密,实则彼此各有利益考量,相互利用提防,唯有遇到琅環的问题时出奇一致,譬如今次,上面就严令他好生配合太子。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