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位置和头上金饰,属下等辨认这应是贵妃的骸骨。”袁旭升指着地上单独放置的一具说道,“经过清点,被烧死的有当夜值守含章殿的宫人,也有救火时身死的,此外还多出一具尸身,很可能是贵妃的贴身宫女织锦。”
李平澜看也不看,目光扫过眼前残破狼藉的景象,淡淡问道:“当值的侍卫呢?我是不是吩咐过,含章殿的一草一木都需看顾好?”
袁旭升脸上现出愧色,李统领确实不止一次下令、交待,平日里安排值守的也都是御前侍卫中的精锐,他低声道:“前一晚,端王府和睿王府先后遇到贼人潜入,惊吓了女眷,两位王爷已随驾去了雾岚山,府里就派人向宫中求助,属下临时分拨了一些人手出去。”
先是天宜帝将高手都带走护驾,紧接着恰好碰上两家王府求助,不好不给面子,当夜负责巡视含章殿的两名侍卫都是他抽调递补过去的;结果韩贵妃潜入时正逢换值,这两人提前半刻被一伙内侍叫去猜枚子喝酒,竟是留出了空隙。皇帝、顶头上司都不在,下面的人趁机偷懒放松原是常情,是自己身为副统领疏于督促了。
“含章殿的内侍宫女呢?也去喝酒赌钱了?”李平澜问道。
“是有两个被怂恿出去一道玩乐,其余几人都死在火中。经过查验,他们口鼻中吸进不少烟尘,是被呛死的,但却没有挣扎过的迹象,应是在起火前就被迷晕了。”袁旭升继续禀道,他不知是否错觉,随着对话的进行,李平澜身上仿佛传来无形的压迫,压得他呼吸困难,声音也不自觉地越来越低,“经彻查,宫城中并无外敌侵入的痕迹,属下推测迷药很可能是贵妃携带施放。目前蕴秀宫、含章殿一干宫人,以及其他相关人等已全部羁押,正在逐个审讯。”
“你不用心存顾忌,也不必看谁的情面,哪些人参与其中,知道多少,又做了什么,全都要查个明白。”李平澜道,“此事干系太大,不仅我和吴总管,连陛下也必须给出交待。旭升,你将该做的做完,也自请罪责,等候发落吧。”
他淡淡叹息一声:“千日防贼,功亏一篑,还真是,天意如刀。”
袁旭升低声答应着,心头多少有些迷茫,但冷汗已不知何时湿透了里衣。他被提拔为副统领已有五年,跟着见识过无数风浪,却从未如此鲜明地感觉到李平澜的情绪,那是一种蕴在深沉怒意下的苍凉无奈。
宫城西南角,朱墙隔出的两进值房内,吴庸坐在一张扶手椅中,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张承珏。
“师傅,徒弟是被韩家要挟利用,一时蒙了心窍。”张承珏痛哭流涕,“他们说,那姓韩的贱人被关得久了,想到御花园走走散心,只要行个方便,就将从前落下的把柄一笔勾消。徒弟糊涂啊,如果知道她竟然胆大包天到去纵火,借一万个狗胆也不敢允她踏出蕴秀宫半步。师傅,我是您养大的,求求您老人家救救我吧!”
“不错,从你七八岁进宫,就是拜了我做师傅,我送你到内学堂识字读书,手把手教你服侍人的本事,告诉你在宫城中如何为人处世,什么银子不能拿,什么样的人不能沾。”吴庸神色默然,盯着他糊满眼泪鼻涕的脸,“可我没交你对我说谎,更没教你从背后捅师傅一刀,你是无师自通啊!”
“徒弟不敢、不敢,您这么说,我恨不能立时死了!”张承珏哆哆嗦嗦道,往前跪行了半步,像是想去抱吴庸的腿,但又鼓不起勇气。
“做都做了,你还说不敢?”吴庸脸上现出一丝混合着厌恶的不耐,“是谁叫高木儿设酒赌钱的?又为什么突然想起去邀负责含章殿的张平桥、赵康两名侍卫?为了引开他们,连尚衣局的宫女都参与了,除了你张管事,宫中谁还有这么大面子?”
张承珏口唇微动,本欲再替自己掩饰两句,但迎上吴庸毫无温度的目光,突然崩溃下来,嚎啕大哭:“师傅,我是答应了帮那韩贵妃到含章殿独自待上一会儿,但真的万万没想到她会放火自焚,她只说要去先帝灵位前叩拜禀告,为太子祈求保佑;小的开始不敢应,她又说不进主殿,只在西偏殿祝祷一炷香,徒弟这才打了招呼!殿里为何会搁了香油,我实是不知!”
他不顾一切地膝行上前,拉住吴庸的衣角:“小的罪该万死,可是敢对天发誓,绝无害您之心,求求师傅拉我一把,李统领向来肯给您面子……”
“住口,你还有脸提李统领!”吴庸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断喝一声,“来人,将他拉开!”
两名内侍闻声进来,将软成一团的张承珏拖到旁边,又有一人上前,呈上录好的供状。
吴庸接过来看了一遍,微微点头:“让他画押!”从头到尾,他一句也没有过问韩家拿住了自己的徒弟什么把柄,那已经不重要了。
待到画押完毕,他挥手让所有人都出去,注视着面无人色的张承珏:“你确实没胆子帮人纵火,但也该心里有数,韩贵妃花费偌大周折,绝不可能只为了去拜一拜灵位。枉费我教导多年,你小事上精明,紧要关头却心存侥幸、不知进退!而且,尽去贪图些不该贪的。不是我不想救你,而是祸事太大,咱家护不住。”
他慢慢站起身:“李统领半个时辰后派人带你去审问,这屋里一杯鸩酒,一柄匕首,好自为之罢。”
“师傅!”张承珏惊喊了一声,尖锐又恐惧。
吴庸没有回头,他一向挺直的背脊微微有些弯曲,像是骤然苍老了十岁:“承珏,别说师傅不帮你。想我吴庸十岁进宫,辛苦做人几十年,图着给自个儿将来留第一百五十七章 上穷碧落
韩贵妃火烧含章殿,自焚而死,消息传到东宫,洛文箫先是凝滞在原地,石化般毫无反应,当周围的从人、内侍以为太子是悲痛过度或者吓傻了时,他却猛地仰起头,爆发出一阵难以遏制的狂笑。
笑声无休无止,充溢在空寂冷清的宫室内,直上顶梁,几乎要传遍整座太子府,仔细听来,竟似颇为欢畅,又带着无法言述的疯狂之意。
侍从们面面相觑,都有种寒毛倒竖的恐惧感,太子殿下莫非与贵妃一样,受刺激过度患了失心疯?
温逾壮着胆子靠近:“殿下,娘娘已然仙逝,人死不能复生,请您节哀……”
“哈哈,节哀,当然了,哈哈哈!”洛文箫大笑道,“有这么一位母妃,做儿子的不节哀怎么行?父皇还等着我的请罪折子呢!哈哈哈哈!”
他用力将温逾推到一边,踉跄地朝殿外走去:“滚开,都滚开,跟着我做什么,本殿下还能插上翅膀飞出去不成!”
负责看守的众人见到这副光景,都不免心中唏嘘: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本就处境岌岌可危,再摊上一位失心疯犯下重罪的母妃,着实是不发疯也难。
没有人能了解,洛文箫笑声中的真实含义,无论是矛盾难名的心情,压抑已久的怨恨,还是那份隐秘的窃喜。
接到报讯,他想起的是韩贵妃当初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下的八个字:假以时日,必毁解药。
从很久以前,他心里就时常冒出一个怪异的疑问,究竟是母妃在全力以赴地为他铺路,还是,自己其实只是一件工具,被操纵利用着帮她达成心愿?如果说,一步步的道路都是自己走过来的,那么最初的最初,又是谁在心底播下嫉恨的种子,让自己感受权利带来的无上快感,品尝攫取的血腥,驱使着他在每一次分岔路口做出选择?
时至今日,他算是看清了,在韩贵妃眼里,赢得与江璧瑶之间的胜负比任何事都更重要,超过家族的兴衰,甚于自身的性命,肆无忌惮,无所敬畏,至于自己这个儿子,最大的价值就是替她赢过洛湮华。
之所以大笑不止,并不是无法接受或感觉悲哀,而是相反地,他发觉自己根本不在乎。闻之西偏殿全毁的一刻,难以言喻的狂喜自心底涌出,远远压过丧母之痛与可能被牵连的惶恐。他是皇子,只要不牵扯谋逆,再多几条过错也罪不至死,而静王却注定要死了!碧海澄心根除不了,即使天宜帝仍然肯在月中赐药抑制毒发,洛湮华的身体又能拖延多久?短则数月半载,长不过两三年,毕生最大的敌人就会在痛苦中死去,而自己却依然活着。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他与死去的韩贵妃心意相通,将彼此看得透彻。他从未如此了解母妃,而对方又何尝不是早已洞悉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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