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王一行在杭州登船,走运河水道过长江,入淮水,小小的客船挂起风帆,依旧是碧波悠悠,青山如黛,温暖湿润的江南被留在身后,越来越远。
洛湮华记挂着早日回京,众人也担心一旦行程迟缓,不能在九月月中前抵达,宗主就要病在半途,因此一路上昼夜行船,除非必要从不停留耽搁。
不过,论起归心似箭,任谁也及不上洛凭渊。没有希望时焦急万分,害怕失去,而当一线希望若隐若现浮在眼前,却平添了十二分煎熬,他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洛城。但随着客船一天天向北,又克制不住地感到另一种恐惧,如果时间就此停留,自己与皇兄永远待在这船舱方寸,驶不到尽头,是否就不用患得患失,夜不能寐?
偶尔,他会从秦肃的目光里读出同样的情绪,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各自缄默。事情自然不能向静王提起,万一寻错了方向,希望化作泡影,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说。
至于奚茗画,倒是相当沉得住气,每日定时诊脉,对病人的要求前所未有地严格。连郑桐兄妹都见识到了当初小侍从们口中“奚谷主”的威风:不许吹风,按时用针用药,什么时辰必须歇息,三餐饮食的内容,无不有一套详细章程,即使平心静气如洛湮华,也被管得头痛不已,横竖船上无事可做,索性放弃抵抗,逆来顺受。
好在如此一来,倒是免去了他与洛凭渊相处的些许不自然,一个专心配合医治,一个忙着前后照料,居然没有多少时间单独说话。
洛凭渊感到,有几次,皇兄欲言又止,应该是有话要同自己说,但每到这时候,他就阵阵心慌,如坐针毡般想要逃走。他不想听到洛湮华言及生死,或是交代身后,就像安排琅環事务一样,替自己考虑将来。所以他总是尽量转变方向,带出一些轻松闲适的话题,或是谈起回京后如何伸冤。
是啊,为琅環伸冤是静王而今最大的心愿,誓要完成的使命,不容任何错失,唯有这件事,是洛凭渊能够较为冷静地面对、参与商议,并且起到助力的。
他在期盼和等待中一天天数着日子,计算着行程,洛湮华本就沉静,精神又称不上好,看出皇弟仍在拼命逃避,叹了口气,也就放弃了在船上谈心的打算。
只有一天晚上,临到安歇,静王靠在床头,洛凭渊见他阖着眼睛,像是快要睡着,于是轻手轻脚往茶壶里注满热水,收拾起空药碗。
“凭渊。”当他预备退出舱房时,却听到洛湮华在背后低低唤了一声。
“皇兄,有什么事?”洛凭渊赶紧回过身。
静王显然有些困倦,隔了一会儿才说道:“听说,你的宁王府已经建好了,回京后必定诸事繁杂,我让杨总管过去帮忙,你看可好?”
“宁王府?”洛凭渊怔了一下,说实话,他早已将自己还有一座府邸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前阵子京城好像传来过消息,但他那会正苦恼得发疯,根本没走心,想不到,皇兄却注意到了。
难道,静王是不想让自己住在府里了?他心里倏然一痛,咬了咬嘴唇才低声道:“皇兄,等回去慢慢再说吧,我……我又不急,也不想搬走。”
洛湮华见他一下子脸色发白,也是微怔,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不禁有些无奈:“凭渊,我没有要你离开的意思,只是觉得,陛下应该很快就会下旨了。”
他顿了顿,“我是想,让杨总管今后跟着你。”
洛凭渊稍微放松了些,他其实也能明白,天宜帝对自己表现出的立场已经有所不满,既然府邸竣工,势必不会容许长留静王府了。他反应过来,又疑惑道:“杨总管?跟着我?”
静王点了点头,轻声解释:“杨越的才干品性你都了解,他并非琅環中人,继续留在我身边,怕是要误了前程。若是凭渊能关照一二,是最适合不过的。”
洛凭渊心情一阵纷乱,没有立刻接话。除了秦肃,杨越是跟随静王最久的下属,照管着府里大小事务。洛湮华是真的了无生念,要在最后的时日里,为身边每一个人嘱托后路。而且,应该从很久以前就考虑好了,现在才能如此平静从容。
他感到内心像是被剜了一刀,疼痛得快要麻木,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皇兄,如果杨总管愿意跟着别人,他也不会留到今日了。你不要多想,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不等静王再说什么,他转过身,疾步走出了舱房。
夜色渐深,江上水波荡漾,轻拍着起伏的船身。暗蓝清朗的夜空里,闪烁光芒的星辰一颗颗浮现,簇拥着一弯弦月。洛凭渊独自伫立在船舷旁,或许数月来,在最疲惫绝望的时刻,自己曾经满怀愤懑地怨恨上天,但到了此刻,当船只沿着江水去往远方的终点,他心头唯余无尽祈求,那份希望就像头顶的星辰,似乎渺不可及,却分明散发着明灭不定的微光。
行行复行行,晨昏交替,几度舟车劳顿,当月轮渐满,时间进入九月中旬,他们一行终于远远望见了帝京洛城巍峨的城墙。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君前奏对
静王与宁王归途一路都是轻舟简从,不露行迹,并未引人注目。但两位皇子离京日久,而今终于返回,毕竟是一件大事,除了礼部官员按制迎接,一同等在城外的臣属也相当不少。
洛湮华清楚多数人都是冲着宁王来的,他也没精力虚与委蛇,只在马车上略作应答,就表示旅途疲累需要休息,直接由杨越、秦霜陪着入城回府去了。
洛凭渊就没这么轻松了,他奉旨督办户部事务,必须先到驿馆候见,待进宫复旨后才好自由行动。因此尽管很想与皇兄一道回府,也只有眼睁睁看着静王放下车帘,一行车马径自离去,留下自己与众人寒暄。
他心里有事,三言两语推掉了接风宴,一干臣属见他兴致缺缺,联想到近来正值多事之秋,也只好怏怏散去。
洛凭渊由礼部官员陪着,到驿馆安置下来,原想着终于抵达京城,很快就能面圣,不料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宫里却像是没接到消息一般,迟迟不见旨意宣召。
洛凭渊知道,天宜帝必定是为自己之前拖延不归的事着恼,有意要晾一晾,他面上不露,心里却暗暗焦急,放在其他时候,尽可以沉住气随便皇帝摆脸色,但眼看又是月中了,静王的病情禁不起拖延,寒毒发作一月重似一月,自己却镇日困在驿馆里候旨,实在不便外出。
所幸,等到第三日头上,终于有内侍来传口谕,宣五皇子入宫见驾。
九月的洛城已是秋意深浓,重华宫中景物依旧,内侍宫女仍然步履匆匆,往来进出,但再一次走在御道上,不知是否心境改变的缘故,洛凭渊总觉得这里的气氛冷清而萧瑟,比从前少了几分生气。
天宜帝在御书房批阅奏折,见宁王进来行礼,却头也不抬。
四下寂然,唯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洛凭渊等了一刻无人回应,心知皇帝有意慢待,只得复又出声道:“儿臣参见父皇,问候父皇圣安。”
天宜帝这才搁下手边奏折,打量着跪在下面的五皇子,淡淡说道:“从朕下旨要你回京,至今已过去将近两月。怎么,拿着尚方宝剑下江南,习惯了独挡一面、挥斥方遒,不肯回来在朕跟前受屈了?”
此语甚是诛心,洛凭渊低声道:“儿臣不敢。”
“不敢么?”皇帝冷笑一声,面色如山雨欲来,“终日同大皇子形影不离,与一班江湖草莽厮混一处,连悬赏令都已遍发天下,还有什么是你五殿下不敢的?”
他越说越怒:“枉费朕一片苦心,你实在太教人失望!”
洛凭渊头一次被皇帝这般疾言厉色地发作,只觉一股君威当头罩下,但他连日来忧急焦虑,早已煎熬得麻木,这会儿却也没多少感觉。
“父皇容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出声说道,“儿臣蒙父皇信任,委以重任,一直心中惶恐,前往江南后就待在大皇兄左右,观察武林动向,不敢有片刻稍离懈怠。但此番远离京师,不论两府清丈田亩,亦或诛灭魏无泽乱党,情势都是变化莫测,时有凶险加身。儿臣自知见识浅薄,虽然侥幸完成任务、全身而退,但确有许多处置莽撞失当的地方,愿请父皇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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