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难免怒其不争,但在皇帝充满疑忌的心里,未尝不因此觉得舒服放心,洛临翩不欲揽权,只愿安享天伦,过些悠闲日子,至少代表他没有野心,更看重亲情,而这正是皇帝身边所缺少的。
可是此刻,天宜帝不止头疼,后槽牙也气得发痒,云王的作为未免太不识大体,莫说天家无私事,纵然只论亲情,儿子将父亲从后宫逼出来,颜面尽失,也是大不孝!自己一直以来对他的秉性是太纵容姑息了。
御辇走得很急,吴庸几乎是小跑着跟在旁侧,他留意天宜帝的脸色,没有再度暴怒的迹象,不过当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想也知道,要治住发飙的四皇子可不容易,云王为国立下大功却不居功,平素又放任惯了,最是令人束手无策。经过景清门时,一名御林卫比了个手势,他心底的慌张安定了一些,既然李平澜已经在控制事态,宫里应会很快恢复秩序。
沿路又有内侍快步上前,紧跟着咬耳朵,报告前宫发生的事,吴庸只听了个大概,就倒抽一口冷气。他没有想到静王的状况如此严重,其余四名皇子和一位公主全部卷了进来,而且泾渭分明,谁也没有置身事外的意思,这局面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够善了。
当鼓声排山倒海而来时,太子在长宁宫外再也待不下去。是谁有这般胆魄,竟敢动用夕闻鼓震动宫城,将皇帝生生逼出来?宁王的眼神像要将他寸寸凌迟,洛文箫看了一眼他怀里昏迷的静王,转身朝紫宸殿奔去。今日已经失算,注定要陷于被动,但胜负之数可还没见分晓。宁王身在此地,擅自登上朝夕楼击鼓的又是谁?他现在只祈祷一件事:云王千万不要也到了宫里。
洛凭渊抱着静王去往紫宸殿,他不让慌成一团的内侍接手,使出轻功,脚下平稳,虽然托着人仍旧十分迅速,不一刻,紫宸殿高峻的飞檐已出现在眼前。
有人站在前方去路上,将他挡住:“五殿下,陛下马上要驾临,你不可这个样子进殿。”语音平稳,在宫城上下动荡慌乱之际,这道身影的存在却仿佛足以镇住一切风浪。
“李统领,你要阻拦我找父皇要解药么?”洛凭渊问道,声音淡然,却仿佛有风暴酝酿其中。
“五殿下,你冷静一点。陛下毕竟是天子,要他拿出解药不能直接硬来,得找准适当的时机。云王殿下需要你支持。”李平澜说道,“殿下如果信得过,将静王殿下交给我,先护住他的生机,否则拖得久了会有生命危险。”
洛凭渊一凛,被急痛激得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的确,如果逼得太紧,皇帝恼羞成怒就是不让步,便成了鱼死网破之局,反而是害了皇兄。他额头顿时沁出一层冷汗,心中感激:“多谢李统领,皇兄就托付给你,一定照顾好他。”
“稳住些,吴总管应会相助。”李平澜平日从不多言,但宁王的脸色实在不对劲,是以再点了一句。他目送洛凭渊离去,低头看到静王气息微弱,几缕发丝已经被汗水浸得湿透,凌乱地贴在脸侧,不禁在心底叹息一声。此刻皇帝自顾不暇,再也没心思顾及静王是否还在罚跪,他对身后几名御林卫道:“去冬暖阁。”举步的同时,右手不动声色地覆上洛湮华的腕脉,将一股浑厚平和的内力送进去,护住了心脉。
戊时初刻,天子升座紫宸殿,朝下方看去,有些意外地发觉,不止是白衣如雪的云王,其他三名皇子也一个不少地在场。本来宫中只有安王,后来听说太子也来问安,怎么都没离开,云王与宁王又为何赶在傍晚突然进宫?如果是消息传到宫外,他们未免也到得太快了。此外,殿中竟然还有几位宗亲,威望最高的端王爷与睿王爷赫然在列。
他的眉头拧了起来,心下更增不悦,明日一定要查明都是谁在捣鬼!
“四皇弟,看看你做的都是什么好事?些许不满,就搅动九城,扰得父皇不得安歇,不光是横蛮,你简直不忠不孝、忤逆犯上!仗着几分战功就连父皇也不放在眼里,当洛城是韶安么?你这是重罪!”安王适才被夕闻鼓惊得目瞪口呆,待到听闻静王性命堪忧,更感到整件事都超出了意想,竟已是白刃相向、殊死相搏。但他见到洛临翩就牙齿发痒,明知现下当口说话没有好处,仍然忍不住要出言攻击。
天宜帝阴沉着脸,他不开口,就是默许洛君平的指责。
云王没心思同安王纠缠,连眼角也没朝他斜一下,径自行礼说道:“父皇,儿臣适才进宫问安,不想闻说关绫被指为贼盗,父皇因而降罪大皇兄。此中另有别情,大皇兄实是含冤,儿臣心急如焚,不得已唯有请父皇升殿明鉴。”
天宜帝见他语声清冷,头一句话就是为静王分辨,连句请罪都欠奉,心下愈发不快;也不问云王有什么别情,冷笑道:“朕在御书房一下午,不见你来问安,不过责大皇子反省两个时辰,你就赶着宫门快关、火急火燎地来了,鸣鼓撞钟,朕连饭都吃不完就得从后宫出来见你。四皇子这个安,时机还真是巧了,请得空前绝后、名垂青史,朕可担当不起。今后该是朕去云王府向你问安才是,免得四殿下一个不顺心,就动用夕闻鼓,朝廷百官日日上晚朝,洛城百姓睡不了安稳觉!”
几位宗亲皆是失色,皇帝一番话刁钻非常,丝毫不留情面,以他对四皇子的偏宠程度,如此重话绝无仅有,可见是动了真怒。
洛临翩对这位父皇的秉性却是颇为了解,理亏没把握时必然虚张声势先声夺人,倘若对方慑于天子之威稍有胆怯退让,立时就被压得不能翻身,请罪还来不及,其余的话只怕连出口的机会都没了。他见皇帝不问情由,上来就是这一套以势压人,胡搅蛮缠拖延时间,心中的恙怒更增了三分。还是想到静王的解药,才压了压性子,淡淡说道:“好教父皇得知,儿臣听闻洛水解冻,今晨出城踏青,原本是预定明日才回城的。恰好近晚时分,在洛水西侧见到桃花初开,甚是明妍,便一时起意想送些桃花入宫,让父皇与母妃都能同赏春色。没曾想一路赶到,宫中却发生了许多事端。”
说着,回身问道:“我带来的桃花呢?赶紧拿上来!父皇若是不信,尽可问问儿臣这些属下,是否在洛水边新折的?”
当下殿角就过来两名护卫,手中都抱着大捧的桃花,跪下说道:“禀陛下,小的们确是刚随四殿下从城外回转,如今只有洛水西岸的桃花开了,我等不敢诳语。”
众人看时,但见桃枝断口新鲜,含苞待放,足证云王所言非虚。
天宜帝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花上,他听四皇子说起洛水西侧,猛地想到了“含章以北,洛水之西”,心下倏然大震。
这首五皇子洛凭渊自寒山派归来时带回的偈语出自璇玑阁主苏聆雪之手,是与寒山真人共观星象而作,故此尤为可信。他得知其中含意后就念兹在兹,一直挂在心间。
含章以北,洛水之西,暗星将起,辅我帝基;下一句则是天狼韬晦,兵戈可息,江山有幸,河汉清兮。
自从生辰之日立下约定,静王复起归朝,确然尽心竭力,在暗中扶持帝业。而眼前风采夺人的云王不仅平定北境,迫使辽人求和,而且从班师之日起即辞去兵权任命,一心休养生息。璇玑阁主说偈语兆示了未来几年禹周的国运,而今一年过去,毋庸置疑,前两句已然应验。仿佛可以预见在不远的将来,中兴盛世即将来临。
天宜帝一整天心思都放在对付静王以及如何善后上,却没想起这件关乎根本的大事。念及此处,他的心神不觉有些乱了,气势也低了下去,只闻云王继续说道:“到了宫中才得知,大皇兄无辜受罚,命在顷刻。儿臣本欲求见父皇,将真相禀明,为他分说明白,想不到太子不知是否奉了旨意,偏偏在这时刻派人封了景清门,说有天大的事也不可往后宫送信,儿臣在东偏殿找不到内侍通禀,况且有二皇兄的严令把守,莫说是人,只怕连只蚊子都飞不到芷汀宫。大皇兄已然命悬一线,他是我禹周的肱股栋梁,竟然一日之内蒙此奇冤,儿臣迫于无奈,只得登上朝夕楼,击鼓请见父皇。其中惊扰之处还望陛下赎罪。”
宗亲们到得宫中,都知道太子把控前宫不准通报,云王一番话暗藏锋芒,听来但觉有礼有节、无可指摘。试问太子的身份摆在那里,四皇子如果硬闯后宫,在礼数上便脱不了犯上的责任;而夕闻鼓乃是先祖所传,虽说手段激烈了些,但若静王的情况确如所言,却挑不出什么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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