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生此时从怀中取出一份写满字迹的帛书,平展开来,放在静王面前:“自邵青全落网,我与帮主为了查明事态,曾经数次密审于他,录下一份供述,没有第三人看过。现在就交付给二位贵客,但望能为江宗主平息琅環之乱起到些微助益。漕帮往来江河湖海,然而行船终是为了靠岸,一旦武林乱起,身在水上也难避池鱼之殃,在下与帮主都会翘首盼望怀壁庄传出捷报。”
“风起于青萍之末,荀帮主与叶先生的好意,却之不恭,在下谢过了。”洛湮华幽静的眼瞳里,一丝涟漪无声漾开,他略一颔首,秦肃便上前将帛书卷起,收在怀中。
洛凭渊默然想道,漕帮这份人情送得恰是时候,既化解了自身的困境,又申明支持琅環的立场,同时还示好于朝廷,可说一举数得,不愧为江南第一大帮。面前的荀雁丛与叶秋生都可说是极有智谋决断的人才,投桃报李,看来还须关照一下那些被扣在渡口的漕船。
目光不经意掠过咫尺之外正被秦肃卷起的口供,倏然凝住,短暂一撇间,他似乎看到了“纳兰玉”三个字。
半个月过去了,估计从昨晚十二点起,晋江就开始空前忙碌。正在修改被锁定的章节,清水文也这么困惑,泪。暂时不给端王爷改名了,来回想了好几个字都不满意,还是维持原状,一动不如一静。
第一百一十四章 金陵世家
邵府大宅位于金陵城东,屋脊连绵,鳞次栉比,由于年月深长,一砖一木都透出陈厚的韵味,地面青石缝隙里苔痕隐现。
邵家原本世居汝南,在前朝曾显赫一时,后于战乱中迁居金陵,盖起大宅和祠堂。百年间,这座宅邸中走出过一位辅政,两名凌烟阁大学士,尽管近二十年来未有特别杰出显赫的人才出现,但进士仍有两人,在各地为官的子弟旁支不下十数,世交故旧遍朝野。
主宅高耸巍峨,内里布置精雕细琢,步入其中,举凡目光所及,瓶炉案几,中堂字画,无一不是大有来历讲究。此时,邵家的家主邵青池坐在上手,正与二弟邵青扬说话。
邵青池四旬开外,着一身裁剪合度的细布长袍,面容白净端正,由于起居优渥,看上去比实际年岁年轻得多。他早年会试点中二甲头名,兼之风流儒雅,在金陵以至江南都是名躁一时,被誉为深得六朝王谢之三味;邵青池本人也的确很早就辞去仕途,学东晋名相谢安一般,在金陵族中修身养性、著书作画,教化子弟。
邵青池专注名士生活,家族中大部分外务都是邵青扬掌管,很少需要长兄过问,但最近,他拉着邵青池计议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你是说,五皇子的下属已经到了扬州府,还去拜会过孙府尹?”邵青池看着弟弟凝重的神色,慢慢道,“总是要来的,遣人打前站而已,该准备的已然就绪,你且沉住气才好。”
“如果只是前站,我就不用急着找大哥你商议了,”邵青扬说道,“那位沈副统领告辞之后,孙府尹立时发作了黄推官,让将淮阳渡口扣下的漕船全数放行。我之前的推测怕是出了差错,本想宁王的官船行来尚需时日,可看扬州府这阵势,五殿下保不齐已经到了。”
邵青池用杯盖撇了一下茶水上的浮叶,浅浅呷了一口,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甚是不悦。
宁王会亲下江南,说明朝廷是铁了心要清丈田亩,而且洛城隐约传来风声,天子对地方大族早有不满,从前碍于战事不好发作,而今却有意借机立威。
这些日子,不止是金陵城中,各地有过人情往来的士人纷纷登门、传讯,都在或直接或旁敲侧击地探寻邵家的态度,杭州闵家的嫡系二公子闵怀文亲自来拜会过两次,意在约定章程一同应对。
众人言下都是心有戚戚,遥想魏晋前朝,士族辅政,鼎盛如太原王士、会稽谢士,国之气运尚且操诸于手,帝位归属可以一言而决,换做如今,北境战事方平,皇帝倒迫不及待要拿安分守己的天下士族开刀,成就明君大业了。
清丈田亩份属户部权责,无关缙绅、农户,对天下土地一体重核,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上一次丈地还是在先帝在位时,近年来士族倚靠数代甚而十数代积累下来的声名与人望扩张家业,平白占去无数好处,也是心照不宣的事实。现下突然要一视同仁地清查,不啻为平地一声雷。
朝廷谕令已下,锋锐所向,首当其冲指向金陵与余杭,分明存了擒贼擒王、杀鸡儆猴之意。邵青池不得不放下手边正在修校的玄学书稿,思虑再三。
他让邵青扬将家族中的田亩状况核实清楚,金陵本家占下的地还不至惊人,只有几千亩,但附近州县里的几支族人却显然做得过了,有的将优良的河滩水田强报为抛荒地,极廉价地半买半占过来,还要将相连的两座山头一并划为己有,既无田契,又从未缴纳赋税。至于隐瞒田产、拖欠赋银、上等水田报为劣等旱地,林林总总,就更加不计其数,全族田产十停竟有七停禁不起细查,三成以上怕是要被官家收回。
“咱们邵家门风严,已算是守规矩的,换做城北的徐家、城东南的耿家,让人将地契挂在族里,连管带占,都不知白得多少个庄子了。”邵青扬苦着脸说道,“我也不想拿这等俗务来扰大哥的清听,但下面那些叔侄堂表,沾亲带故,非是人人都读得好书,总需有些事做。说到底,商铺开得再多,卖丝卖茶,都是从地里来的。如今疏通补地契来不及,州府得知宁王南下督办,都不敢轻举妄动。可若当真严查不讲情面,也是有失公允,就像青延在江边那两千亩桑田,五年前还是抛荒地,如今好容易垦成了熟田,难道就这样白白交出去?”
他见邵青池没开口,按捺不住焦急,又道:“北境远在数千里之遥,边关战乱一起,朝廷就从江南调粮,州府要筹措粮草,我邵家哪一次不是身先表率,去年还带头认捐了两千石稻米。谁想转眼间翻脸如翻书,凭空派个煞星来收田,京中谁人不知,那洛凭渊是抄家的宁王,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任是王侯公卿也照抄不误,偏是他奉旨前来,教人怎能不心寒?”
“休要胡言。”邵青池斥了一声,知道弟弟是不甘心交地,的确,谁愿意将到口的肉吐出来?但事情绝不是田亩这般简单。他对邵青扬的行事颇有几分恼怒,并田占地家家都有,可做得太过露骨,未免损毁家族清名,事到临头又要借重自己的声望来挽回。但眼下不是责备的时候,唯有先定下进退之策。
邵家与闵家都是江南名门,成了出头的檩子,其他州府的世家大族明知此乃分而击之,必然唇亡齿寒,但火毕竟还没烧到自家头上,多数仍在谨慎地掂量利害,从旁观望,盼着金陵、杭州两地的水够深,让五皇子陷在里面出不来;也有些自忖一时无虞、幸灾乐祸。只有少数有识见的知交看得透彻,清丈田亩或许只是一个开端,早在去年年中,户部尚在太子把持之下,户部侍郎闵谙文提请增收韶安税,其时初入朝堂的宁王就曾力持反对,还当廷直言指责,认为士族凭借功名逃避缴纳赋税,却轻言加赋,令百姓负担更重,说得闵谙文一度无言以对,面上无光。
谁会想到短短一年光景,太子已然处境堪危,宁王却声望日盛,前程似锦。如果任由他督办得力,必然地位愈发上升,日后的国策或许会进一步朝不利于士族的方向倾斜,这却是不能容许的。
当洛凭渊在淮安登上郑桐兄弟的小客船,与皇兄一同沿淮水而下时,邵家已经与江南最有势力与影响力的几大望族通过了声气,扬州的庞家、江宁的许家、徽州的文家,自然,与闵家的计议最为深入周详。
邵青池察觉到,杭州闵家似乎仍在支持太子,闵怀文隐隐透出话风,京城遣使者前来传过讯,身份与东宫关联。他只做没听懂对方的暗示拉拢之意,闵家过往与太子走得近,兴许仍不死心,意欲继续赌下去;但邵青池从来都以为君臣有别,刻意结交储君非是上乘之道,而今更不肯卷进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
只是,目前欲独善其身而不可得,既不宜针锋相对,又不能轻言退让。闻说宁王年不过二十,多年来都是在山中度过,天赋再高也是缺少阅历;他决意使出绵里藏针的手法磨上一磨,能使这位意气风发的五殿下知难而退是最好,如若不然,至少也要令对方明白门阀士族的实力,今后不致轻言进犯。倘若邵家连交手都不敢便即就范,非但得不到朝廷的敬重,还会被众人耻笑为缺少风骨,有何颜面再忝居士林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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