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摇曳,映在窗纸上,她起身欲走,却被牢牢拉住。慕少庄主似是手足无措,又像燃起了一丝希望:“晚璃,我好容易才等到和你说一会儿话,千万别走,我们不吵了好不好?要是哪句话说错了,随你怎么出气都行!”
他一边软语恳求,一边明显又开始委屈:“年前在怀壁庄那次,明明是你说的,不管我怎么做,你都没兴趣知道,反正我连宗主的一根头发都及不上!又说,就算我剑法再高本事再强,但凡说你表哥的一个字坏话,就永远不想看见我!还有,最讨厌我这种自命不凡的狂徒……”
“那都是被你气的!”江晚璃怒道,“谁让你气焰嚣张,一会儿说,没人能请动你亲自到洛城参加三国比武,一会儿又阴阳怪气,说什么表哥不务正业、沽名钓誉,身为部属非但不出力,还冷嘲热讽,那是人话么!”
…………
洛凭渊一阵无语,他算是明白,为什么慕少卿与江晚璃也算青梅竹马,有的是见面相处的机会,却总是误会丛生,迟迟无法明了彼此心意了。一个骄傲矜持,一个外柔内刚,又都是要强较真的脾气,这般吵下去,和拧麻花有什么区别?
“少卿,为何你就是不明白,对我来说,表哥是表哥,你是你,你们是不同的,但都非常、非常重要,是绝对不能失去的人。”在他疏神的时候,江晚璃终于平静下来,低声说道,“教训已摆在眼前,是非对错,难道还要争执下去,然后再重蹈覆辙,让表哥、让同伴来替你我付出代价?这些天我想到许多,铸成错误的不单是你,因为我也同样任性,理应承担责任。”
她素来内敛,如此直接的表露可说绝无仅有,慕少卿如果还是不懂,就真的是榆木疙瘩做成的棒槌了。
“晚璃,你没有错。”从不示弱的慕少庄主,声音里也有了细微的颤抖,“是我蒙了心窍,以为你一直在等深华。他是众望所归的宗主,才华出众、地位尊崇,远比我重要,只要一出现,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表哥当然远比你重要,一年又一年,大家谁不是在等他!”白衣少女毫不留情地说道,大概是慕少庄主的表情实在复杂,她顿了顿,放柔了声音:“但是你脑子里纠结的那些乱七八糟,从来不是我真正在意的。如果一定要比较,你何尝不是拥有许多优势,身为万剑山庄的庄主,剑法高绝,是武林公认的后起之秀,鸣剑上下也对你心服拥戴。然而在我心目中,所有这一切都可有可无,并没有多么重要或者了不起;就像我敬慕表哥,也不是由于他的身份地位,甚至也不全是因为才华。”
她静默一下,才接着柔声说道,“少卿,你可能不知道,即使你每次约占比剑都能获胜,赢得偌大名声,但在我眼中,这些胜利夹在一起,也及不上花厅中那一次低头认错。当你恢复清醒、明了真相,而后选择在众人面前放下骄傲,坦然说出心服口服、甘愿认输的时候,我从未如此对你刮目相看、尊重有加!或许你觉得很狼狈,很丢脸,可是谢潇和郁令主他们都是同样的想法。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还会来看你,大家又为什么愿意上门相见、考虑到你那已经没有了的面子,还是一个一个单独来的!”
慕少庄主没有吭声,估计正在消化,一时反应不过来。只闻少女悠悠一叹:“你啊,真是个傻子。”
洛凭渊听得入神,感到衣袖被轻轻拉了一下,回头看去,洛湮华微笑指了指院门。他顿时省起,偶然撞到几句对话还能推说是碰巧,兴致勃勃偷听这么久,以自己和皇兄的身份,貌似不太好意思。他耳根稍微有点发热,两人于是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动作比进来时还要小心。
在竹舍外耽了一阵,暮色已被夜色取代,习习清风裹挟着江南特有的水气,远近的厅堂房舍中透出点点暖色灯光。洛湮华想起映在竹舍窗上的两道剪影,自己的表妹与朋友,生活在这片故土的亲友、部属。印象里,晚璃性情温柔,坚韧宁静,然而在慕少卿面前,她似乎自然而然地有些不一样,会使小性子、发小脾气、顿足嗔怪,就像其他同龄的少女一样活泼;而谁能想到,架子十足的慕少庄主挨了一巴掌,还能甘之如饴呢?
“皇兄,大夫只怕已经生气了,我们得尽快回去。”洛凭渊因为关系比较远,感触没这么深刻,回神的速度快得多。若问他的感想,就是姑娘家的心事果然如同海底针,真是难以揣测,以及,慕少卿日后九成九会变成皇兄的妹夫,自己与他照面的时候少不了。
洛湮华含笑点头,毕竟大病初愈,他已经有些疲倦。望一眼身边的宁王,五殿下至今尚未赐婚,等回到洛城,皇帝想必不会拖延下去了。而在宫城外围的兰台,还住着一名才满十七岁的少女,或许她也在遥望夜空,等待未知的命运。
当静王与宁王踏着唧唧的虫鸣声,顺着潺潺流水走回居处时,帝京洛城确然有一个人正在夜晚的庭院里不住踱步,望空苦思,但不是有着一双杏核形眼睛的杜棠梨,而是处于软禁状态的太子洛文箫。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太子之困
如果说世事无常,人生总有起伏涨落,二月十五的夜晚,洛文箫无疑是从得意的巅峰一跤跌落,堕入了暗无天日的低谷,被皇帝的震怒以及随之而来的连番惩戒压得抬不起头。
宫里禁足两个月,任凭百般求告喊冤,换来的只有御医天天开方灌药汤。及至终于得到旨意恩准回府,他欣喜万分,以为等到了转机,孰知东宫也已物是人非,不仅服侍的宫人被撤换大半,还有大内侍卫日夜值守监视,仍是软禁的待遇。转眼又是一个多月过去,见不到重新出头的希望。
朱雀大街东侧,昔日车水马龙的东宫而今门可罗雀,既然连圣上都说了太子是过度操劳,以致内郁外躁、精神恍惚,宜闭门静养,那么在宫里再次传旨允许二皇子病愈之前,谁敢贸然上门打扰?况且对一干担心被划为太子党的大小官员而言,忙着撇清干系还来不及。
当然,能够回到自己的府邸,怎么也强过关在宫里,洛文箫还不至于全然孤立无援,韩氏家族的身家富贵系在他身上,没少东奔西走、打探疏通,加上几名多年培养的心腹眼线,他得以断断续续地获知朝野中的形势变化。
朝中的动向很不妙,吏部、刑部已有几名平素依附自己的官员或贬谪或免职,虽然品级都不高,却透出危险的讯号。
令人沮丧的消息远不止于此,他对魏无泽寄予厚望,冒着偌大风险传信出府,安排自己人在君前进言、吹风,却迟迟等不到洛湮华获罪的消息,从江南送来的是琅環在万剑山庄里应外合、剿灭敌寇的捷报,毫不留情地向他宣告,自三国比武以来,自己一方动用了全部底牌,联合北辽、昆仑府向琅環发动的连环攻势已彻底失败,连最后一波也被拦腰截断,只落得狼狈收场。
天不遂人愿,望不到边的等待、失望、绝望,没完没了地思索猜度,将太子殿下折磨得面目憔悴,双眼赤红,与平日温文和煦的形象已判若两人,若是被曾经围绕着他的臣下们见到,必定会大为惊异。
洛文箫无数次回想起过往将洛湮华逼到绝境时的情形,让对方无路可退、徘徊生死,那感觉是如此舒畅,同时他又不断陷入悔恨,多少次,毕生大敌的命运似乎就攥在掌中,若是多加两分力,再多下一步死手,早已高枕无忧,何至于现在惶惶不能终日?然而或是因为当时当刻心存顾忌,或是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践踏欲,居然每一次,他都让机会从眼皮下溜走,终致今日之祸。
一朝失势,轩敞华丽的东宫府邸也不过是座大一些的牢笼。在庭院中一筹莫展地来回踱步时,太子心里总会泛起近乎怨毒的恨意,恨无情打压自己的父皇,恨将自己送上云端下不来的韩贵妃,恨一心想着猫玩老鼠却一再功败垂成的魏无泽,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安王,对于与自己作对的洛临翩和洛凭渊,更要加上十倍百倍的怨恨,自然,在长长的怨恨名单上,排在第一位的始终是洛湮华。
至此,麻烦才刚刚开始,洛文箫还没来得及化解情绪,从巨大的打击和失落中回神,更多的不利消息已接二连三,汹涌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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