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令他寝食难安的静王,撇开有罪的太子,将命运未卜的安王搁在一旁,皇帝恍然发觉天宜朝竟然只有洛临翩和洛凭渊两名成年皇子了。他近来精力大不如前,不由得感到些许不踏实,记起最近传出有喜的丽嫔,本来指望添个公主,现如今倒觉得,还是皇子更为合意。
因为三皇子出事的缘故,一年一度的雾岚围猎不得不推迟,天宜帝身体不舒爽,兴致也早已败得干净,本想索性取消,但下面又有一班臣子力主须得一切照常,免得让夷金小人得志,以为我们弱了气势。皇帝只得强提精神,云王离京不久,天子出行的仪仗也在三千禁军的前后护卫下,浩浩荡荡经城北镇海门,前往雾岚山。
心神不宁加上安王被掳的刺激,天宜帝对自身安全格外上心,特地下旨要李平澜同行。此次伴驾的仍是容妃,带着小皇子月月,随行的还有丹阳公主洛雪凝和准驸马林辰。
按照惯例,雾岚围猎的时间是三天,来回路途各需两日,一共是七天。然而,或许天宜二十二年的夏天注定多事,就在御驾出城的第三天夜里,重华宫中走水了。
谁也不晓得,已被禁足蕴秀宫中近一年的韩贵妃是如何走出了紧闭的宫室大门,在一弯残月映照下穿过御花园,来到供奉洛氏先祖灵位的含章殿,又是如何在值夜的侍卫、内侍、宫女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摸进偏殿,将几桶供奉长明灯的香油泼洒到桌椅器具上,而后引火点燃。
即使皇帝不在,宫中的守备正是最松弛的时候,夜半又是最容易疏神放松的时刻,这一切也未免发生得太过匪夷所思,令人猝不及防。
火势最先是从含章殿西偏殿的一处角落烧起来的,据说那里原本设有一间很小的密室,其中收藏的物品珍贵无比,机关繁复精巧,只有天子能够进入。但这仅限于宫人们私下传说,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甚至到底有没有密室,都无从证实。毕竟,重华宫中,每一处年代深远的宫室,都有着属于自身的故事和传闻。
熊熊烈焰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殿中蔓延,蹿上琉璃殿脊,映亮半边夜空,紧急示警的锣声响彻宫城,无数人从睡梦中惊醒。最先赶至现场的内侍宫女们看到身着黑色绣金宫裙的韩贵妃长发披散,孑然立在热浪滚滚的西偏殿内,凄声长笑,赤红的火光映着她曾经美艳的衰败面容,宛如地狱中的鬼魅。
在后来的审讯中,目睹当时情景的宫人战战兢兢地说,贵妃疯狂凄厉的笑声里好像夹杂着几个名字,那是江璧瑶、洛深华,还有,陛下的名讳。
桂秋宫的主位宜妃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披了件衣裳起身,隔窗看到远处闪动的火光,大宫女杏芬奔出去打探消息,隔了一阵回来,半是惶然半是兴奋地附耳禀告。
“母子俩都是恶鬼,死到临头还要拉人垫背。”宜妃低声自语,倏然提高了嗓音,“烧吧,烧吧!姓韩的贱人早该死了!以为把别人的皇子都害死,她那阴险儿子就能登上大位?做梦去吧!”
“娘娘,慎言啊!”杏芬吓得失色,连忙压低声音劝止,“须防着人多口杂,被听见传了出去……”
“事已至此,本宫还怕什么!”宜妃冷笑道,“纵火烧宫是什么罪名,谁不晓得她一心要压过皇后,为了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连先帝都敢冒犯!以为装疯卖傻就不会祸延全族?贱人就是贱人,谁沾上谁倒霉!”
“娘娘,”杏芬领会不了她话里的意思,只忙着劝道:“连北辽都不是云王的对手,有四殿下亲自前去,三殿下一定能平安归来的。在那之前,您万万要保重,莫要熬坏了身体啊!”
“谁知他肯不肯尽力。”宜妃喃喃道,却终于停下了口。
安王在洛城待得好好的,若不是太子暗中授意怂恿,怎么会突然去了绥宁,成了夷金的俘虏?这些年她低声下气地服从韩贵妃,做了多少违心的事,洛君平又替太子担了多少风险骂名,到头来就落得这么个下场。
人尽皆知,云王与安王不睦,但凡提起洛临翩,洛君平就如一只竖起羽毛的斗鸡,自小到大积累嫌隙无数,绝非一日之寒。但她现在只能将微薄的希望寄托在四皇子身上,盼望以云王的本事和冷傲性格,不至于记恨自己的儿子,能将他活着救回洛城。
隔着重重宫室,仍能辨出含章殿方向火光冲天,这对母子,一个毒如蛇蝎,一个狠似豺狼,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她从杏芬手中接过锦帕擦拭着眼角,泪水却越擦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芷汀宫中,莲妃同样伫立窗前,望着夜空下的火光,一向恬和清淡的面容现出少有的凝重。那个害死了琅環皇后,曾经在宫中权倾一时的女人终于葬身火海,但是看样子,竟是要以死作为代价,带走属于静王洛湮华的生机。从去年中秋被强制养病起,韩贵妃一直表现得安分守己,待到太子出事,又传出受了刺激有些心智失常,时有疯言疯语,自己和其他人都大意了,即使了解她的深沉心机,却低估了那份纠缠十数年的怨毒。
或许从很久以前,韩素宜就已经是个疯子,皇后早已辞世,她却仍然无时无刻不在与对方争斗,将嫉恨、折辱加诸到洛深华身上。赢过江璧瑶,让洛文箫胜过洛深华,就是她活着与死去的意义。
这一夜,宫城中乱做一团,人人奔走惊呼,偏偏大内总管吴庸和统领李平澜都不在,副统领袁旭升紧急调集三十架水龙,汲太液池水灭火,饶是如此,若非后半夜突然下了一场透雨,恐怕就不止是西偏殿化为灰烬了,整座含章殿都将付之一炬。
宫中失火令刚刚恢复平静的京城又一次笼罩在不安的气氛中,即使极力平息事态、减少影响,城里还是出现了不少谣言。有人说韩贵妃会妖法,是专门来谋害宗室、祸乱江山的,否则纵火烧哪里不好,为什么遭劫的偏偏是含章殿?又有人记起旧事,说当年琅環皇后就是死在妖妃手中,边境的连年战祸正是因之而起;也有人不相信,说火灾是雷击所致,乃上天示警,劈死个把宫妃不过是顺带的意外;……
含章殿被焚,罪责更甚于皇帝常去的清凉殿、御书房失火,袁旭升暗暗叫苦,又不敢迟延,拂晓就命人飞马往雾岚山报讯,即使火势并未殃及供奉宗室灵位的主殿,西偏殿烧毁也是天大的乱子,代表着宫内即将掀起血雨腥风、无数人头落地。他自己也难逃问责,只盼望后半夜那一场及时雨能够解释为天意护佑,令皇帝在保全颜面之余,缓和几分杀机。
雾岚围场的皇帐内,天宜帝紧盯着跪在地上的御前侍卫,面上神色由震惊而震怒,却没有立时发作。他沉吟着,目光渐渐变得复杂难名,缓缓问道:“确定是西偏殿烧毁了,不是主殿,也不是其他地方?”
“回陛下,就是西偏殿。”那侍卫战战兢兢又不明所以,颤声答道,“火势就是从那里起来的,一开始就烧得极大,袁副统领虽带着小的们奋力扑救,但已来不及保住殿宇、救出贵妃;幸得天降大雨,主殿和东偏殿未受波及。”
“什么贵妃,一个私出宫门,夜闯重地的疯子、罪人,也配做贵妃!”天宜帝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笑,沉沉说道,“不过离开三天就出事,这围猎看来也别想猎下去了。回去告诉袁旭升,让他给朕好好地查,含章殿怎么会突然走水,都有谁参与其中?若是朕回去时还查不出个子丑寅卯,就提头来见!”
皇帝的语气虽然古怪,但不似要重重降罪,那侍卫诺诺连声,心里却稍微松了口气,赶紧退了出去。
吴庸的脸色不知何时已变得煞白,他看一眼同样站在旁侧的李平澜,在李统领从来波澜不惊的眼中捕捉到一抹怒意,虽然短暂,却如惊涛骇浪。
水火无情,宫城内外,也只有寥寥数人能够明了,西偏殿被烧毁意味着什么。与金丝楠木的巨大殿梁、灿烂的琉璃瓦,古朴贵重的陈设一同灰飞烟灭的,还有那间唯有帝王能够进入的密室,以及藏于其中的无价之宝——根除碧海澄心的解药,琅環宗主最需要的东西。
火场中到处是烧融的瓦砾,遍布焦痕和水迹,李平澜走近时,众侍卫宫人已清理出十多具内侍宫女的尸身,全都焦黑不成人形。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