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末提到了洛雪凝,似乎因为延迟回京有点心虚,但又说请公主殿下放心,臣在边关必会为国尽力,话语间不掩思念之情。
洛凭渊将厚厚的信折起收好,改日进宫时带给雪凝看。比起战场杀敌建功,雪凝该是更盼望林辰早日平安归来吧。但若是换了自己,也同样会争取留在韶安。他未曾到过边关,想不到幽云十六州荒凉至此,遥想北境烽烟、韶安重镇,令人心潮激荡。
此时,白露进来禀道:“殿下,奚谷主过来拜访,问您此刻可有余暇。”
“快请到书房用茶。”洛凭渊连忙整理心情,起身迎了出去。
梦仙谷主奚茗画来到静王府已有两天,他在静王那里见过数面,每次都是在为洛湮华诊脉。从前也曾听闻过,江湖中声名最著的两位名医一是唐门的唐大先生,另一位就是奚谷主了。静王说过会有一位通医术的朋友至洛城帮他诊病调理,不想来头这么大。
洛凭渊能看出,自从这位大夫到了,静王府中上下都像是松了口气,显得很高兴,他却因此更加悬心。传说巫山梦仙谷门下多精岐黄,其中不乏国手,需要常年隐居的谷主亲自前来,皇兄的病难道比自己担忧的还要严重?
他两日间一直想去拜访奚茗画,仔细问问病情,对方却主动来访了。
他走到书房,奚谷主已经被引了进来,正随意打量四下陈设,见了宁王便含笑一揖:“殿下的书房,实是个好所在。”
洛凭渊还礼道:“前辈无需客气,在这府中,只论江湖之礼,该是晚辈先去拜访才是,何劳拨冗前来。”
奚茗画形貌温雅,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但他医圣之名已垂二十载,实际年龄实在不好说。
洛凭渊在翠屏山日久,着实见过不少与寒山真人论交的前辈高人,因此不讲凡礼反觉自然。他仍是执晚辈礼,又让小侍从奉上清茶。
“晚辈本欲过去问候,”他说道,“只是不好打扰前辈行医,不知皇兄的身体现下怎样?”
“称我一声奚大夫即可,”奚茗画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缓缓说道:“江宗主损耗过甚,八脉虚寒,故不时发作,寒到极处又转而发热,若能调养得法,数年之后或能有所好转。”
洛凭渊听到最后,心下猛地一沉,他自小听多了御医说话,对方此语就像是说只有数年之寿。他盯着奚茗画,只觉整个人都有些发空,脸色已转为苍白。
奚茗画看着他的神情,微微笑道:“五殿下不必过虑,奚某不是宫中御医,有话都是直说的。”他口中这般说,心里却禁不住叹息。
进府第一天,静王就叮嘱:“碧海澄心之事,请谷主在凭渊面前代我隐瞒周全,不要让他知道。”
他当时也曾劝说:“每月十五发作,时日一久,宁王必会有所察觉。你的解药藏在宫中,如果告知实情,有他协助,取得的胜算就多了几分。”
“该做的事情没做完之前,不能急着谋取解药,否则陛下见疑,就枉费了之前琅環所做的一切。既然时候未到,又何必让凭渊想着这件事呢。”洛湮华说道,“凭渊最难得的就是心境沉稳,此乃旁人所不及。不能让他乱了方寸,否则连他在内,大家都会有危险。我知奚谷主素日不打诳语,而今却只能重托于你,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他脸上不见平素的微笑,神情冷肃,奚茗画只得说道:“以你所思所求所为,绝无可能做到七情不动。你需得将解药之事挂在心上,至多两三年,定要设法拿到。若有透支高烧的迹象,就须立即停下来不问外事,调养心神,否则奚某再是医术高明也无力回天。”
静王当时点头应允,可看他的样子也知道,说了也是白说。
洛凭渊听说假以时日,皇兄有望好转,这才透出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失态:“如何调养,就请奚大夫多费心。我前些日子带了些药材回来,也不知有没有用处。”
“杨总管已经带我看过,确实不错,然而江宗主体质寒凉,过于滋补的药材现下还用不上。”奚茗画道,“仅有数味合用,其余的有害无益。”
洛凭渊只能理解为虚不受补,他问道:“既是如此,不知需要哪些药材,我再去找。”
“我今日前来,正为了此事。”梦仙谷主游目四顾,悠悠说道,“我适才便说了,五殿下这书房是处好所在,此间灵药远胜库房中的人参灵芝,就看五殿下肯否割爱。”
洛凭渊望望自己案上的文房四宝,架上的书卷,着实感觉摸不着头脑:“只要皇兄需要,我又能拿得出,奚谷主尽管明言。”
奚茗画朝他凝视了片刻:“殿下身份贵重,像这样的话,日后还是莫要轻易出口,否则若是为奸人所乘,江宗主更要难以安心休养。”
他的目光投向书架:“我要配一副药,尚缺少一味药材,听闻五殿下曾蒙天子御赐一颗辟水珠,可是这一颗?”
洛凭渊这才明白他的来意,连忙将那颗珠子从架上取下:“此珠竟能入药?”
“药性皆有寒热之分,以江宗主的病况,贸然服用热性的药物,只会寒热交逼,反生热毒,若是凉性之物,则是寒上加寒。辟水珠生于水又能克水,乃是蕴阳于阴,最是合宜。”奚茗画淡淡说道,跟着从怀里取出另一颗珠子,同样龙眼大小,平托于掌心:“奚某本应上月就到,之所以迟了这许多天,就是为了等苍山云堡遣人送来的这一颗辟尘珠,二珠捣成粉末,再加左辅药材,虽不能根除江宗主的寒症,但可以令他发作时病痛有所缓和,不至太过伤身。”
两人掌心里各有一颗光泽莹润的明珠,连如此价值万金的宝物都不惜捣碎,这副药之贵重可想而知。
洛凭渊没有说话,只是将辟水珠放入对方手中。他并未完全听懂奚茗画所说的医理,但若然此物对静王有用,又何足惜。他心里仍有种沉沉的不安,仅是缓和,不能根治,只盼好好调养两三年,真的可以好起来。
对于静王而言,奚茗画的到来意味着没发烧咳喘也要天天喝药,晚上到了时间必须就寝,三餐被熬成味道不甚美妙的药膳,还有时不时的针灸。
事实上,在第一天早中晚诊过三次脉象后,奚茗画是这样说的:“从现在起十天,不得听下属禀报,不得与闻朝事,所有外务统统放下,只准卧床静养。”
他说得严肃,静王不由蹙眉:“我好端端没事,眼下情势多变,十天太久了。”
“十天,一个时辰也不能少,”奚茗画收起了一贯的娴雅,板着脸说道:“我本想说二十天,你耗损太过了,先前叮嘱的话都当了耳边风,若是想好好地撑到办完你的大事,就什么都别说。”
洛湮华见他语气坚决,毫无商量余地,加上周围所有人都绕着圈子或者直接要求他遵医嘱,只好暂时放下心事,每天大部分时间呆在床上养病。想到等十天过去,又是八月十五,他唯有叹了口气。的确,紧要关头身体必须撑住,否则就不止是前功尽弃而已了。奚谷主今回是有备而来,不比过去停留数日即走,看来是准备长住一段时间,好好整治一下自己的身体。
洛湮华像大多数病人一样不爱喝药,但是如今,每当药碗送上,总有人在旁边盯着,务必要他喝得涓滴不剩,而洛凭渊每天过来时,常常很在意地观察他的脸色,一如前段时间不住看他的脚,弄得静王殿下着实有些无奈。
被照料关心的感觉其实是很好的,但是如果太过习惯,会令人变得软弱。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洛湮华就开始考虑治疗何时才能告一段落,但他也察觉到了,能令一向行事悠然的奚茗画这般郑重其事,自己的身体状况应是不太妙,至少比事先预计的要严重。或许还是低估了碧海澄心的毒性,或是高估了自身的承受力。想到这一层,他唯有认命地听由摆布。
宁王对国库粮仓的清点仍在继续,国库账面上应存银二千七百万两,然而实数仅一千八百万,尚有九百余万亏空,源于各种原因的挪用和官员们的支取借贷。派往各地的属下也陆续回报,除了距离洛城较远的州府尚未核查完毕,府库粮仓也都存在各式各样的问题,库银短缺是司空见惯,粮仓的情形更糟,有的报仓库失修,弄得粮食淋雨发霉,有的数目短少,还有两处干脆突然失火。到处都是一本难念的经,如今才知道处理政事着实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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