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北境战事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故而今年中秋以节俭肃穆为主,年年都办的中秋灯会由三日减为一日,但百姓对八月十五仍是十分看重,街上的点心铺里摆满各色果品糕点,街边到处能看到售卖兔子灯的小贩,节前的庙会也办得热热闹闹。
洛凭渊择日进宫,向处于斋戒中的皇帝问安,陪着说了些话。
天宜帝心情甚好,笑道:“皇儿送来的密折朕都看了,各地州府设置粮库是为了平衡米价,更要应对各种不时之需,凡有错漏都要督促他们一一补上。不要怕琐碎,须知政令既发,后面督办起来就全是这些冗务。”
这已是在说为政之道,洛凭渊躬身答应。他上密折时一向小心在意,据实以报,务求各地实情上达天听,有时还附上些自己的想法,看来皇帝还比较满意。
天宜帝随口点拨五皇子,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靖羽卫副统领沈翎带了五百军士,在彰州一夜之间抄没了三家粮商的家宅,锁拿要犯近百,抄没的银两加起来竟然有上百万两之巨,而且各家都养着少则几十,多则过百的打手护院,又与当地官吏勾连密切。
靖羽卫幸而事先准备周全,并未动用彰州府兵,而是从临近州县调来五百兵卒,才做到一举成擒。这些大户家财巨万,其凶顽刁蛮和在地方渗透之深,都超出了预想。得知详情后他心里回想起的,却是五月初三生辰那晚,洛湮华所说的话:“若照此趋势发展下去,再过几年,父皇纵然有心,可还护得住禹周的江山百姓?”
那晚静王辞锋锐利,多少年都没人敢在君前这般说话了。见到自己发怒,他只淡淡道:“也只有今晚,能容儿臣说上几句放肆之言,想来也再没有别人会对父皇说同样的话了。”
的确,自那晚之后,洛湮华在君前的进言变得和缓,但是他安排进行的每件事仍带着原本的锋芒。相形之下,太子洛文箫近日来的恭谦更显得唯唯诺诺、无所建树。
他又依次想过洛君平、洛临翩,几个儿子其实都是人中翘楚,却各有各的问题。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洛凭渊身上,倒是这个当年不怎么在意的小儿子,至今还没看出明显的缺陷,只是生母的位份低了些。
他的目光温和下来:“凭渊,许多事慢慢历练就会了,回去好好做,道乏吧。”
洛凭渊今日进宫,还想去看看洛雪凝,于是向皇帝讨了允可,就往后宫而去。
到了兰亭宫,容妃正好不在,洛雪凝见了五皇兄,十分欢喜。兄妹两人坐在宫室中,丹阳公主一页一页地看林辰的信。
洛凭渊但见妹妹明丽的脸上起初微笑,渐渐转为严肃,最后蹙眉说道:“他竟然还不肯回来,要留下参战。”说着将信纸一丢,便现出几分恼怒,“一走就是四十多天没有音讯,结果就写来这么一封信,等他回京,看我理不理他。”
“原来林辰走了四十多天了,”妹妹的反应全在预料之中,洛凭渊笑道:“我都没数日子,还是雪凝记得清楚。”
洛雪凝被他抓住了话柄,脸上一红,随即着恼道:“你们一个个只想着当英雄,既然每次连问都不问我,还写信来做什么。也是,这信也不是给我的,那还让我看个什么劲。他那么喜欢边关和战场,爱和四皇兄帐下的英杰将才凑成济济一堂,那么乐意看北辽人的丑样,就在韶安杀敌好了,用不着说什么让我放心!”
洛凭渊忍俊不禁,洛雪凝如是发小脾气的时候十分少见,他笑道:“我替林辰求个情吧,这信是随着六百里加急的战报送回来的,他一路上写了又写,可不会是为着我。林辰说话一向还是算数的,他既说会战后返程,应该不会再拖。这样吧,我替你写信去说他,叫他快快滚回来可好?”
“晚了,这会儿就算立刻站在我面前,本公主也不原谅他。”洛雪凝道,不过听得出来,恼怒已经基本上过去,她的眼睛里渐渐蒙上了一层担忧,不知不觉又拿起信纸,重新看了起来。
这一次她看得很慢,静静地从每页开头逐字读到末尾,末了才低低说道:“五皇兄,我是个自私的人。明明身为公主,该当以国事为重,可我想的,却全是让他别像旁人一样上战场,也不必争取什么战功,只要……只要别受伤,能平安回来,就比什么都好。”
洛凭渊摸了摸她的满头柔丝,心下感叹女孩儿就是这样,再如何与她说家国大节或者男儿志向,一旦扯上心上人,就休想她肯明理,公主民女概莫能免。
他在兰亭宫说了一阵话,尽量宽慰皇妹安心。离开时洛雪凝送出门,兄妹一道穿过御花园,朝通向前宫的月亮门走去。
转过一道拐角,他们看见几名女子正从另一个方向朝这边走来,看方位,是刚刚从韩贵妃的蕴秀宫出来。她们见到宁王和公主,连忙避到路旁屈膝行礼。
宁王示意免礼,为首的少女抬起头,一身桃红色宫装,额间朱砂殷红欲滴。洛凭渊先是觉得有些面熟,随后想起是诚毅侯府的姚芊儿。经过上次雾岚围猎,这位小姐给他留下了一些印象,但他对姚芊儿实在没有什么话可说,因此脚步略略一顿后仍旧走了过去。
“五皇兄,你不必理会她。”走出几步后,洛雪凝说道。“你在雾岚围场差点被她算计了。这种人看着再可怜,也需离她远远的。”
洛凭渊没有答言,有关的风言风语也曾传入他的耳中,如果当时不是急着去看皇兄,自己会不会亲自出手救人呢?无论如何,尚未出阁就出事,姚家小姐也够难堪的了。
洛雪凝又道:“况且她现在还算得意,韩贵妃将她说给了庆恩伯,已经下过聘礼了。庆恩伯对蕴秀宫可是一向着意奉承,这门亲事定下来,诚毅侯府就算巴结上东宫了。”她对韩贵妃已是深恶痛绝,故而话语间便带上了几分不客气。
“庆恩伯?”洛凭渊皱了皱眉,何继善非是良配,但他实在管不着姚芊儿的婚事,于是不再多说此事,而是转开了话题。
姚芊儿此时并不得意。
自从她点了头,官媒上门,跟着就是问名、纳吉,礼数一项项进行得极快,双方似乎都急着要将亲事定下来。庆恩伯府送来了丰厚的聘礼,贵重衣料成箱成堆,金银珠宝耀目生光。按照禹周的礼俗,大户人家收到的聘礼都要归入新嫁娘的嫁妆,娘家再添上一笔,才能显示尊贵。
定亲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随着聘礼进门,诚毅侯府里也渐渐添了几分喜气,上下人等对姚芊儿的尊重大为增加,姨娘姑嫂、庶出弟妹每日趋近奉承,过去的事已无人提起。
姚芊儿心里的恶气总算顺过来一些,别府小姐写信来道贺,或者邀请她去做客,她也暂时不理会,只一心一意地盘算自己的嫁妆。父亲诚毅侯目前显然对她很重视,又爱面子,应是不好打聘礼的主意,还得咬牙添一笔看得过去的陪嫁,她得为了自己打算。
在今日入宫参见韩贵妃之前,她心里本来还是有几分得意的,女子再是聪慧美貌,靠的还不是夫家。下聘那天何继善来了侯府,她隔着屏风悄悄看了一眼,只见白白胖胖,三十六岁已然大腹便便,实在与她心目中的良配相去甚远,但是如此热心婚事,至少说明还是看重她的。况且,位重六宫的韩贵妃闻知两家定亲,特地传自己进宫叙话,更代表着荣宠。
然而这分还算属于女儿规格的小心思,在她到了蕴秀宫后就戛然而止了。
谒见韩贵妃时宜妃也在,两位娘娘看了她的绣品和平日习字的临帖,都赞许她才艺出众,确是大家闺秀,赏赐了不少饰物缎匹,又许诺说将来过门后必定诰命加身。
姚芊儿未曾想能得到如此殊宠,千恩万谢之际,韩贵妃却说有事,从凤榻上起身离去,宫女内侍也随之退下,在姚芊儿反应过来前,殿内只剩下宜妃,还有两位娘娘贴身的大宫女织锦和杏芬。
半个时辰之后谒见结束,姚芊儿走出蕴秀宫,然后没走多远就遇到了宁王和洛雪凝,那一刻,她还没有从方才受到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在她身后的蕴秀宫里,韩贵妃已经从后室中走出,隔着看似严密实则轻薄的幔帐,她对方才谈话中姚芊儿从惶然失色,到伏地求恳,再到点头从命,全都一清二楚。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