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被堵得无话,他多日来精心筹谋,终于到了收获之期,由不得心情甚佳,原本就及重边幅,今日修饰得更为用心,但在这个场合被洛湮华一点,却显出了自己几分幸灾乐祸。他收起面上的关心,冷冷地盯了静王一眼,转身走开。
反正局面已成,他倒要看看静王有何招数,宁王又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时牌敲过了巳时,天宜帝升座,随他进来的是内侍总管吴庸和御书房侍读傅见琛。
众人这时都站定了位次,叩拜朝见。
静王站在左首,往皇帝身后望去,没有见到大内统领。他略略蹙眉,李平澜若在宫中,此刻没有理由不到场,唯一的可能是还没来得及从皇觉寺赶回来。
静安殿是皇帝平日召集群臣议决大事的所在,殿中陈设庄重肃穆。天宜帝坐于御座之上,表情不见喜怒,有种冷冷的威严。
眼见众人均已到齐,吴庸高声道:“宣五皇子进殿。”
宁王被两名内侍引着进入,向天宜帝行礼:“儿臣参见父皇。”他的脸色显出几分受伤后的憔悴,但神情很镇定,没让人搀扶,声音也还平稳。
洛湮华的心里轻轻地抽了一下,尽管洛凭渊不愿流露出异状,但脚步仍有些虚浮,不同于平日举重若轻的稳定,对这其中的细微差别他再熟悉不过。
“念你身上有伤,站着回话吧。”天宜帝道。
洛凭渊谢了恩,从醒来到现在,皇帝传达过来的态度都是严厉而冷淡的,在空旷的大殿里,高高在上的天宜帝让他感到离得很远,比早朝时在紫宸殿还要遥不可及。
他稍稍抬起头,望向周围,一张张宗亲的面孔掠过眼前,而后他就看到了身着玄衣,立于太子下首的静王。皇兄也正在注视他,神情沉静,一如平时。短短的视线交会间,洛凭渊感到了熟悉的关切与安抚。他的心忽然宁定下来,收回目光,目不斜视地等待皇帝下一句话。
天宜帝却没有再问他,而是说道:“让皇觉寺的僧人进来。”
两个僧人都是三十多岁,僧袍芒鞋,进殿后口宣佛号,合十为礼。
吴庸踏前一步,提声问道:“下面可是皇觉寺僧人寂通、寂空?”
两人同时答道:“正是小僧。”
两个僧人相貌都甚是寻常,寂通的面相较为伶俐,而寂空一张方脸,显得憨厚木讷。
“皇觉僧人寂通、寂空,你二人说,昨日午时,于寺中正殿亲眼目睹宁王殿下持剑杀死诚毅侯府进香妇孺九人,寺中僧侣三人,后又刺死前去劝解的了因禅师,过程到底如何,你等从实细细说来。”吴庸道,“陛下在此,倘若查明所述确为实情,自会给皇觉寺和诚毅侯府一个公道。”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忽转严峻,举手向殿中一指,“但是,开口说话前,你们须得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宁王殿下乃皇子之尊,金尊玉贵。你二人所言若有半句歪曲不实,便是诬陷皇子,欺君罔上,乃是凌迟处死的大罪,纵然是出家人,也难逃国法律条,千刀万剐!”话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旁人听在耳中,也觉胆寒。
两个僧人不禁脸上变色,寂通反应较快,低头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师兄弟身受皇恩,如何敢有丝毫欺瞒,阿弥陀佛。”
“人命关天,贫僧岂敢妄语。”寂空跟着道。
“说罢。”天宜帝沉声道。
“好叫陛下得知,自从了尘大师染恙,小僧这一向都是帮着了因师傅打理寺中事务。近日来因是陛下圣驾将临,师傅命我等一众弟子不可在寺中随意走动,只在禅房静修功课。”寂通说道,他被殿中的君威吓得有些腿软,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便没有抽身的余地,于是开始讲述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昨日午间,看守大雄宝殿的寂则师弟向师傅报讯说,诚毅侯小姐进香后在寺中随喜,竟进了正殿,又不肯离去,说要静心默祷,不许旁人打扰,十分难办。师傅便让小僧与寂空师弟随他同去劝解,然而当我三人赶到正殿前,却望见姚小姐身染鲜血,倒在殿中地上,五殿下提着一柄长剑从里面出来,疯了一般挥剑砍杀殿外的侯府从人,一边还仰天大笑。我寺中寂则师弟等数人未及逃走,也死在他剑下。”
说着就似好不容易才壮起胆子一般,战战兢兢地望了一眼宁王:“小僧从未见过这等可怕的场面,吓得呆了,了因师傅说,观此人神态作为,必是身带邪煞之气,冲撞了殿中法阵,已然入魔,若不能及时阻止,只恐还会造下更大杀孽;故此他须得将五皇子引回正殿之中,设法以佛法破除他身上邪魔魇镇,让小僧速速往外间报信求援,师弟不谙武功,不可待在附近,速回禅房躲避。就这样,小僧请了三殿下和郑将军前来时……若非了因师傅他舍身驱邪,实难想象寺中还会遭受多少劫难。”他说得语声悲切,末了更以衣袖掩面,声泪俱下。
殿中一时沉寂,众人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五皇子,不知内情的已不由想象起了他发狂挥剑是何情形。只有太子幽幽叹了口气,像是有感而发,又似压低了声音,但恰好让众人都能听清。
洛凭渊虽有心里准备,也不免气得发抖,这两个和尚他在寺中都不曾朝相,却平白冒出来,绘声绘色地将自己描述成杀人狂魔。
但他进殿前已经想过,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诬陷,都须得冷静自持,要是被激得失态,反而更会被说成神智癫狂,不能自已了。
这时,一个沉静的声音说道:“皇觉僧人,你既说远远看到五皇子杀人,当时相隔多远,可看清了确实是他?”问话的正是静王。
“大约十余丈,”寂通稍一迟疑答道,“这恶人……五殿下穿的是一身灰蓝色的衣服,小僧绝不会看错。”
“相隔十几丈,你的师父就能看清他身上有邪煞魇镇之气,而且,还能认出是因为冲撞了正殿中的法阵才会激发的?”静王淡淡说道。
“了因师傅乃是有道高僧,我皇觉寺多年来为保帝朝安宁,一直在守护正殿,对法阵再熟悉不过,师傅当然看得出。”寂空大声道,“他对我等说了,五皇子身上有邪气是因为不久前造过杀孽、德行有亏,而戾气尚未化解,又受巫蛊魇镇,因此才会厉害非常。不知他在正殿中做了什么悖德之事,引得法阵动荡,只怕已引起了不可收拾的灾祸。当时情势危险,我们都劝师傅也避开,等军士入寺再说,可是师傅悲天悯人,他说道,若然放着不管,不知还要生出多少血光,如此帝朝危殆。小僧见昨夜乌云闭月,只怕天象已有感应。”说着低头合十,哀戚之外,还显得忧心忡忡。此人外表老实,说起话却比寂通还要厉害三分,句句触动皇家忌讳。
“原来了因禅师带着你们,在十几丈外目睹了五皇子发狂乱砍滥杀。当此人命危在旦夕,法阵千钧一发之际,还有空暇说了这许多道理。”静王点头道,“确是悲天悯人,令人可叹。”
“我等只是照实直说,师傅自己都已经死了,他定是看出凶多吉少,才要向我等交代明白。”寂通怒道。本来若是了因来指证宁王,说辞必然更加圆熟老辣,他二人仓促上阵,用心编造,唯恐扣在宁王头上的罪名不够,又恐不能连坐到静王,总想求个面面俱到,便着了痕迹。此刻色厉内荏,生怕再被挑出破绽,不敢多说下去。
一众宗亲听得面面相觑,倘若真如眼前两名僧人之言,姑且不论了因是否修为高深到能看出内中关窍,所说的话确是长篇大论了一些。
太子见寂通和寂空几句话间便已显出狼狈,心中暗骂饭桶。昨日李平澜到达皇觉寺后,两人立即被分开严格看管,没有机会一道推敲,只能将纳兰玉原本交代的说法略作改动,尽量串成一气。
他不动声色地向安王使了个眼色,洛君平便出班说道:“父皇,儿臣听到二僧所述,甚为忧虑。方外之人眼观六合,所思所见不同尘世凡俗。皇觉寺是我朝名寺,内蕴毓秀禅机,住持了尘大师更是一代高僧。如今既说五皇弟沾了邪气,儿臣虽不愿相信,却也觉此事不能等闲视之。不若问问五皇弟,是否还记得在寺中发生了什么,才好禳恶驱邪,匡复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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