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竹被发现投井自尽,人既已死,此事又成了无头案。韩贵妃知道时机已过,再转过头要去查琼花露,反显得自己无能,只会徒然引得天宜帝不快,因此草草拿了咏絮宫几个宫人审问,已是雷声大雨点小。
洛凭渊到宫中时,皇帝仍在午休,因而足足候了一个时辰。
天宜帝闻报五皇子昨夜刚回洛城,今日便急急赶着来见驾,心里颇有几分满意。洛凭渊先是简述了在豫州清理刘家积害,抄没家产的经过,靖羽卫如何返还田亩店铺,在刘家大宅找到藏银和借据,他说得不多,却言辞生动。
末了说道:“刘氏为害已有数载,豫州百姓见父皇为民做主,除去此害,无不感激天恩。儿臣将离豫州时,看到许多百姓焚香祝祷,惟愿父皇圣体安康。”
但凡皇帝,对这些话都百听不厌,天宜帝本来心情不太好,闻言也十分舒畅。听到他将一箱子借据抬到街上当众烧毁,不免赞许点头,他见洛凭渊脸上有些风尘,眼睛里微带红丝,衣饰也显得凌乱,只当是五皇子初次离开洛城办差不习惯,劳累所致,便温言说道:“皇儿做事勤勉,但无需操持过紧,凡事只需记得公忠体国四字,尽力即可,过于劳累反而不美。”
“恭领父皇教诲,”洛凭渊躬身答道:“因是父皇亲口交代,儿臣总想着能越早复命越好,故而返程时赶得急了些。”他接着便说起安王送的乌云踏雪。
天宜帝听得他仗着马快,一路飞驰回了洛城,不禁莞尔,心道到底是年少:“你武功虽好,总是皇子,出行时身边还是须带护卫。”又道,“事情是做不完的,朕日后还有许多差事派给你,万事张驰有度,方能持久。”
“父皇说的是,儿臣正有一事,需向父皇禀明。”
一番对答父慈子孝,洛凭渊这才低声禀道:“儿臣赶回来,想着多日未见父皇,本欲今日一早就入宫问安,不想昨夜回府,竟见到有大批刺客潜入夜袭,个个都是身怀武功的死士,儿臣未带护卫,只能仓促应敌。幸有父皇所赐宝剑护身,加上大皇兄府上尚有数名暗卫,方才勉强退敌。是故忙乱了一夜,拖到此刻方来。”
天宜帝大为意外,听到“大批死士”四字,唇边的笑意已然消失,神情由随意转为深沉:“你是说昨夜有人夜袭静王府?是如何撞见,有多少人,目的为何,且仔细讲来。”
洛凭渊尽量收敛心中的激愤,他还记得静王说过,在皇帝眼中,任何时候忠诚都是第一位的,其他都应放在其次。他便从自己傍晚抵达洛城述说起,在酒楼遇到沈翎等人,深夜方回到府中,见到数十名死士正欲夜闯居所含笑斋,还围攻静王的澜沧居。按照与皇兄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每当讲到有关静王的情况,语气就流露出冷淡排斥,除去略过一些细节,所述俱为实情。
随着他的叙述,天宜帝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目光变得深不可测。他能听出宁王并无虚言,所述乃是实情,加上与静王的矛盾对立,这番话尤为真实可信。
近段时间发生的一些事情在他心中逐渐串联成片:为回护刘家袭击靖羽卫,乘玄霜护送粮队、宁王又不在之际夜袭静王府,一月之內接连出现两次同样的死士袭击,何人胆敢在天子眼皮底下如此肆无忌惮?
他的确要将洛湮华的生死攥在掌心,也不打算让他好过,但不表示旁人可以随意对大皇子出手。静王和宁王的身份都是皇子,都在为朝廷做事,这般针对他们的大规模进袭,已不能简单用江湖恩怨来看待。
他联想到静王昨日提到的昆仑府,其中不少门下在为辽金效力。若是外虏派人来刺杀静王,倒也解释得通,但何以这些死士会为了保全一个刘可度而出手呢?他可还记得,曾有个被抓的死士说他们乃是奉朝廷正朔之命行事,当时的疑窦又一次在他心头升起。
此外,昨夜正是十五月圆,宫中和静王府都出了一连串的变故,难道仅仅是巧合?洛凭渊与静王不睦,对很多事情也并不知情,但他二人所说的话对应起来却可以相互佐证。
天宜帝如今已将借用琅環之力看成自己的一步好棋,对于有人可能在操纵其他江湖势力作对便更加提防,他沉声说道:“你可从靖羽卫中多调些人手到静王府护卫,再好生查清这批死士的来路和目的。”
“父皇圣明,”洛凭渊道,“儿臣想着,虽已清算了刘可度在豫州城内的恶行,但刘家钱庄中的大笔银两进出却仍未查明,或许便与洛城死士有所关联,那背后之人如此猖獗,直敢与我靖羽卫为敌,儿臣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他话风里始终紧扣自己被挑衅,不提静王,以免皇帝疑心他们二人的关系。
天宜帝微微颔首,宁王既然已迅速抓住关键所在,就省去了不少口舌。他说道:“朕会让李平澜着人去看看刺客尸首,你且安心去办,要以暗查为主,不可打草惊蛇。”
洛凭渊应了,无论是派人验看尸身还是嘱咐暗查,都可见皇帝是真正动了疑心。
他见天宜帝并没有马上让自己退下的意思,便陪着又说起在豫州的见闻,受过害的黎庶如何感激涕零,跪倒向洛城方向遥拜,叩谢皇恩,许多百姓已经在家中日日烧香,祝祷天子圣体安康。又道:“儿臣见了,只觉百姓们虽大都读书不多,说不出如何动听的言语,但对父皇的感恩爱戴实是发自内心,出于至诚,令人见了感动。当地茶肆中的说书先生还将前后经过编成话本,说不定已经流传开来了。”
天宜帝听到最后,不由露出笑意,他的初衷倒不是为民做主,但闻言也是甚悦,叹道:“我禹周民心淳朴,为他们着想一二,便是倾心以报。州府官吏只需牧守一方,身为天子却需德泽四海万民,难免有顾及不到之处。朕每每思及,也常辗转不能成眠,唯恐有负上天所托。”又道:“就像这刘可度之事,还是你煦皇叔游玩归来向朕提起,才能派你去办。”
“百姓久受父皇圣德教化,故淳朴本分,安居劳作。”洛凭渊道,“儿臣定会尽忠职守,为父皇分忧。”他觉得天宜帝终归是天子,有着体察民情的一面,尽管是从权谋和自身名声的角度来思谋,真正体恤百姓的成分并不很多,但这一面也应当抓住。
“很好,”天宜帝道,“凭渊,你回去后,休息几日,除了管着靖羽卫,再到户部去处理一件事务,朕过两天会给你下旨。”
日前户部贪腐被揭发,于他而言不啻于一次提醒:朝中六部或许已经到了需要着意整肃的时候。既需雷厉风行又不能严厉过甚,影响朝廷日常运转,最适合的是由皇子出面,镇住局面。太子和安王在六部内的势力太大,洛文箫又惯做好人,广交党羽,交给他俩来办,定会处处推诿妥协,拖到后来草草了事。洛凭渊未结交官员,又关心民生,却是最合适的人选。
洛凭渊怔了一下,天宜帝说过会派他去户部,想不到来得这么快,他有些为难道:“谢父皇信任,只是儿臣从来未涉政务,万一办得不好,有负父皇托咐,岂非罪过。”
“不妨事,什么都能学起来,太子初上朝时也不过十七八岁,”天宜帝语气很是温和,“你既要为朕分忧,也需懂得国事才好,六部乃是国之重器,便从户部开始罢。”
宁王于是领旨谢恩,天宜帝再同他说了一会儿话,问起静王,洛凭渊道:“儿臣昨夜回府,还不曾见到大皇兄的面,只听说又生病了。大皇兄时常托病不出,故儿臣也不好相扰。”语气中颇有疏离不满之意,便如在说静王装病。天宜帝自然明白静王必定是真的病了,也不点破,又称赞了几句太平峡谷传来的捷报,才让他告退回府。
宁王走出宫门,终于略松了口气。天宜帝对皇兄的恶意与猜忌由来已久,短时间内无法更改,因此在皇帝面前就需更下功夫,才能争取到更多机会和余地。他很想立刻飞马回府,但静王叮嘱过,面圣后也不要赶着回去,最好先去一趟靖羽卫所,没有急事也可去看看卷宗,见见下属。因为即使皇帝没有疑心,太子也会对他的行动密切注意,好从中推测揣摩他对昨晚的夜袭抱有何种态度,对静王府是否冷漠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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