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僵冷的手指隐隐泛出一层青色,毫不留情地收紧,明明躺在床上,颈后却似乎有冰凉的吐息。
在隔间打盹的两名内侍听见里面传来异样的声响,惶惶对视一眼,又不敢不进去查看。两人战战兢兢靠近,但见皇帝双目紧闭,满头冷汗,一张脸狰狞而扭曲,喉咙间如喘不上气般嘶嘶作响,他们吓得连忙又推又唤。
天宜帝深陷梦魇,被连声的“陛下”叫醒,仍是惊魂未定,脸色又青又白,喘了半天才缓过气来。他不愿被人知道自己日间刚罚过静王,晚上便发作噩梦,更不想说出被幻象所扰,见到已故的皇后。喝了几口茶,勉强充做没事,打发内侍出去,却已无法再睡。
一个时辰后,他好容易迷糊一会儿,转眼又被魇住,不住挣扎梦呓,挨到天明,便觉头疼心慌,气短体热,只得命人去召御医。
同一个夜晚,在洛湮华而言,记忆只到长宁宫外为止,眼前最后的画面是洛凭渊焦虑而难以置信的神情,对自己说:“皇兄,别怕,我带你去找父皇要解药。”他似乎还听到了雷鸣般低沉的宏大声响,但已经无从辨别那是什么。
一波波袭来的疼痛煎熬,无穷无尽,越来越是剧烈,身体的每一寸都好像已经支离破碎。当他觉得几乎再也熬不住的时候,凌迟的痛苦终于渐渐减弱,代之而起的是灼热。如同从布满利刃的冰潭中被捞起,放在炭炉上炙烤,要将身体里每一丝精力、水分消磨殆尽,不知何时才有尽头。但他开始感觉到了身侧来去的脚步声,苦涩温热的药汁,低低的细语交谈以及呼唤,雪凝清脆焦急的语声,李平澜平淡的话音,临翩清冷的音色,似乎还有小绫。但他无力听清,更无法回应,或许这些不过是出于渴望的臆想、病痛中的幻觉。
渐渐地,层层不安从心底升起,蔓延开来。小绫好像在哭,伤心地不住抽噎,非常需要安慰。还有凭渊,他知道洛凭渊就在身边,能听到清朗熟悉的声音,觉察到温暖的内息,但为何这一切像是笼罩在不同平日的压抑里,混合了悲伤、失望和愤怒。
洛湮华努力想要清醒,有什么不愿见到的事情已然发生,不能放着不管。在所有知情与不知情的人中,凭渊是不同的,只有他一个被自己一直瞒着,从最开始到现在,直到长宁宫外的四目相对。那一瞬,皇弟的目光就像遭遇了意想不到的重击,满是震惊与受伤。除了对天宜帝失望,一定还会觉得,长久以来被自己欺瞒了。
想挣脱昏迷实在太难了,为什么会这么衰弱,提不起一点力气。因为生病,所以格外惶惑不安,洛湮华昏昏沉沉地想,如果不快点醒过来,凭渊会不会生气地掉头而去,或者作出冲动的事来?
洛凭渊坐在病床边,他已经为静王运功转了两个周天,此刻正看着皇兄苍白的脸,怔怔出神。
奚茗画说,静王会发高热,是因为体内毒性阴寒,发作时冲撞于内,远远超出了身体的调节能力。本身的阳和之气就被逼向体外,故而烧了起来。此外,这些日子积累下的疲劳,还有心神骤然激荡也是部分原因。
“若不是从前调理过两回,现下就危险了。宫里的御医倒也不全是草包,救治还算得法。”梦仙谷主看着从宫里带回的药方,末尾署了谢嗣安的名讳。他肯如此评价,算是极大的褒扬,谢院正本人如能听见,必定会深感欣慰。可惜此刻他面前是心神全然不在状况的洛凭渊,旁边还有一个咬着指甲不肯吃饭歇息的关绫,叫人训不得又劝不好。
奚谷主被骂了一句骗子,想想的确理亏,就没同宁王计较,只是说道:“五殿下,江宗主瞒着你是有原因的,他受损不小,内腑需要调理些日子才能恢复元气,如果再动七情就更加伤身了。我说的都是实情,你有话要好好同他讲,别赶在这时候引他着急难过。”
洛凭渊默默听了,还是不吭声,奚茗画走出房门,外面白露和霜降正在熬药,树下还赖着一对,是林辰和严荫。他只有叹了口气,觉得实在没法管。
洛凭渊就这样一直坐着,任凭旁人的叮嘱掠过耳际也不理会。他觉得自己有权发呆。不知道云王是怎么看出来的,但似乎只要陪在旁边,皇兄就显得平静一些;方才不过出去与林辰说了几句话,回来时就见到昏睡中的洛湮华蹙紧了眉,明明没醒,看起来就是脆弱又无助。澜沧居外,不觉间月过中天,逐渐西坠,周围的人声往来也转为寂静。关绫还是被秦肃弄去休息了,顺便拎走了严荫,林辰也被安排住在含笑斋,暂时一道离去。
夜阑人静中,心底的声音格外清晰,怒意、不甘、失落,这些情绪属于自己;担心、焦灼、悲伤,是为了皇兄。洛凭渊分辨不清哪一种情绪更深更重,但它们都在咬啮着内心。他眼前掠过雾岚围场凄冷的月色,七月十五府中漫天的刀光血影。即使是从玉帛那里得知真相后失魂落魄度过的夜晚,他心里也不曾如此疼痛而迷惘。
直到昨日,洛凭渊都坚信自己前行的方向正确无误,他脚下是毋庸置疑的正道,情意为先,家国天下;那么全心全意地相信着皇兄会安排好,在适宜的时机为琅環昭雪,洗清冤屈,十年前被扭曲的一切将回到正轨。为什么会天真地以为,事情将如自己期望的那般顺利?天宜帝连这样的毒手都下了,略抓住一点蛛丝马迹就要将皇兄折磨得死去活来,他会轻易容得琅環翻案?即使万事俱备,皇帝迫于情势让步,皇兄能等到那股东风、解去碧海澄心么?
宁王已然不复一年前初回洛城时的单纯,如果真能顺利办到,静王也不用花费许多心思隐瞒了。所以才要殚精竭虑,一面定下大局,一面要自己谙熟政务,以期未来继位……
他心中全是不祥,逐退外夷,奠定国泰民安的基础,为琅環伸冤,将大统交托;静王所做的诸般安排中,唯独看不出为自身留下退路。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当一切尘埃落定,洛湮华预备何去何从?
至于自己,倘若始终被蒙在鼔里,一厢情愿地走下去,到结局来临的那一刻,呈现在面前的会是何种情形?
情何以堪四字瞬间闪过脑海,洛凭渊感到一阵锥心的痛楚,痛得他几乎要伏在床边才能支撑身体。在静王的思虑与筹谋中,处处可见苦心,多少悉心指点,时时设想周详,为了自己不被卷入,于生死关头也不肯留下余地。
他默默低下头,看着昏睡的病人。许是高烧逐渐消退,洛湮华的神色安宁不少,透出一丝疲惫。或许在旁人眼中,他即使震惊,也不该冲着静王生气,皇兄为他做了那么多,隐瞒真情也是希望自己能心无旁骛。因为寄予厚望,所以最要命的关键、最残酷的事实,别人可以知晓,他却不能。
但是为什么,他就是又伤心又生气,仿佛被蒙蔽、被孤立与摒弃。在洛湮华的心里,自己这个弟弟究竟算是什么,他又将自身当做了什么,难道只是实现目标的棋子么?
年轻的宁王深深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发觉窗外已经透入微光,就这样坐了一夜。他想起皇兄额上的湿手巾该被焐热了,于是轻轻取下来换上另一条。凝视眼前清丽苍白的容貌,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心疼还是恙怒。
就在这时,不知是察觉到了弟弟的情绪起伏,还是被沁凉的湿意惊动,洛湮华的眉睫微微一颤,终于张开了眼睛。
第一百零四章 心之所系
澜沧居外,晨起的小鸟正啾啁一片,更衬出一室静寂。洛湮华想坐起身,但他才刚缓过来一点,只觉周身虚软,稍一用力就是阵阵昏眩。还是洛凭渊将他扶住,又在床头放好靠枕。
“凭渊。”他轻轻叫了一声,开了口才觉出声音哑的厉害,“小绫现在……”
脑海中仍有些纷乱,宫里的一幕幕与昏睡中的种种知觉错杂在一起。凭渊为什么会到了宫里、临翩该是赶来了,阿肃还是找到他了,自己的解药难道是两个弟弟一同找天宜帝要来的?想到可能出现的场面与冲撞,他的头又有些眩晕。
“小绫昨夜一同回府,没受伤,只是两天没吃东西。阿肃逼他去休息,这会儿比你好上不知多少倍。”洛凭渊道。静王的神情还带着初醒的迷惘,却已经在极力回忆思索,病成这个样子,第一句话就问起关绫。他一阵揪心,又禁不住要烦躁,语气比平时就多了几分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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