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众人都有些恻然,以洛凭渊的地位,断不应置身危险,即使他自己要逞血气之勇,下属也须尽力劝止。只是一旦牵扯到心上女子,其中道理却是难以说清。
一片沉寂中,只见一个身着月白衣裙的姑娘慢步上前,手持蜡烛,逐一检视地上尸体的面容,又取出手帕,蘸着茶水擦拭每一张脸上的血污。她的动作冷静细致,仿佛面对的不是死人,而是一堆等待拾掇的器皿。洛凭渊的注意力不觉被吸引过去,他已经太久不曾见到青鸾,四名女子中,三个都有着与青鸾相同的瓜子脸,加之伤口狰狞、眼睛紧闭,他看得心底都在颤抖,实在无法也不愿将眼前所见与记忆中陪伴自己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穿月白衣裙的姑娘检查了四具尸身的牙齿,最后翻开眼皮看过,才淡淡说道,“回禀宗主,婢子识得两人,一个叫柳絮,一个叫纤红,都是魏尊主拨给青鸾姑娘的侍女,另外两个不认得,但青鸾姑娘并不在当中。”
最末一字落下,茶棚里僵冷的气氛为之一缓,多数人不约而同地吁了口气。洛凭渊心下稍安,隐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近两日意外不断,时时心情如沸、大起大落,顷刻间哪里理得出头绪。他心中殊无多少欢心之情,即使侥天之幸,劫难没有落到青鸾头上,只要她仍在魏无泽的掌握中,就随时可能面临同样的命运。再何况,明知杀戮近在咫尺却束手无策,不啻于奇耻大辱。
“你见过青鸾和这两名女子,确定不会辨错?”他打量说话的白裙姑娘,发觉十分面生,不觉更增疑惑,“姑娘又是何许人?”
“五殿下,我叫做霍烟,原属幽明。”年轻的女子福了一福,依旧神态无波,“四年前魏阴使刚到江南,曾命我服侍青鸾姑娘一段日子,自信不会错认。”
她略略犹豫,才接着说道:“而且,青鸾姑娘由于早年患病,已经双目失明,今日死去的几人,眼睛生前都没有毛病,是以一看便知。”
如同又一道闷雷在耳际炸响,洛凭渊来不及关注霍烟的名字,就被她吐露的消息惊呆了。
“你说青鸾的眼睛看不见了?为什么,怎么会?”他不敢置信地问道。
“具体原因,婢子也不清楚。”霍烟道,“是阴使要找人陪着讲述江南风情,好让青鸾姑娘尽快适应水土,才召了我去,当时就已经……一共只作陪了几天,后来青鸾姑娘被带往别处,据说到了苏杭,就再没有见过了。”
洛凭渊慢慢在一张木凳上坐下,青鸾还活着,可是她居然在四年前,乃至更早,就已经被害得失明,她究竟在哪里,过着怎样的日子?
他倏然转过头,直视着静王:“皇兄,你说起过,三四年前曾有属下在西湖边见到魏无泽带着青鸾出现,你早已知道青鸾的眼睛出了问题,是也不是?”
此问来得突兀,所有的视线都投射到静王独坐的一隅,洛湮华没有回避宁王的目光,轻轻点头:“是。我一直未曾告诉你。”
洛凭渊不知不觉咬紧了牙关,他想质问为什么,但是问了有什么用,皇兄可以轻而易举地回答:既然青鸾难觅踪迹,何必让你焦虑分心?没人会认为不妥,就像白清远在山谷中下令琅環暗卫拖住自己的脚步,连靖羽卫也默认为了保护殿下安全,迫不得已出此下策,算不得过错。
换做其他时候,洛凭渊一定会停下来,等恢复冷静再做理论,然而这一刻,在石壁边听到的对话一句句自脑中流过,像毒汁般渗透侵蚀,与皇兄近日的传书、命令,与琅環属下的一再劝阻分分对应,疑虑寸寸坐实,静王淡淡的一声承认,在他心里就如点燃了一根引线,又像坚固的堤坝裂开一道缝隙,满腔激愤怒火终于找到出口,再也无从抑制。
“皇兄,你究竟将青鸾当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像寒冰一样冷,一字字问道,“当初在宫里,你自身难保,拿她与魏无泽交换条件是迫不得已,我不怪你;十年时间,琅環推三托四就是找不到青鸾,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我凭着自己的力量寻人,你不愿帮忙可以不帮,一味阻挠是什么道理?!”空气骤然紧绷,任谁也没想到宁王的反应如此强烈,见惯了他与静王融洽相处的琅環部属更是惊愕,茶棚里落针可闻。
“一味阻挠?”洛湮华蹙紧眉心,他已经非常疲倦,迎着皇弟冷漠的目光,只觉一颗心不住下沉,既空且冷,“凭渊,你就是这样看待我的?为了自保牺牲青鸾,甚至不愿相救?”
在明暗不定的昏黄烛光里,他的脸色异样地白,洛凭渊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莫名地抽紧,但弥云谷中积聚的不甘戾气仍然左冲右突,叫嚣着不吐不快,那些亦假亦真的议论,肆无忌惮的谈笑灼烧着心底,难以平息。
“我不知道能怎么想,”他生硬地说道,“只晓得山谷之中并没有所谓的埋伏陷阱,本可以救下几名无辜女子,却只能任由贼人猖狂,抬回尸首;敢问皇兄,倘若再有下次,青鸾还能活着么?”
“陆公子,没能找到青鸾姑娘,大家都明白你心情不好,但这般说话就过分了 。”白清远站在一旁,再也忍不住,“弥云谷中虚实不明,爆炸连连,如果放任你妄入山腹,谁能担保不被埋在里面?主上担心你的安危,你怎地蛮不讲理?在下与关令主来回奔忙,难道反成了有意阻挠?”
“白公子,你们奉命行事,我也不多计较,但我与皇兄之间的事,也轮不到你们这些下属插口!”洛凭渊冷冷说道,白清远不反驳,他还能维持一丝理智,此刻想起紧要关头被钳制得动弹不得,不禁怒极反笑,“我也不想听大道理,不错,多少大事等着谋划,青鸾活着还是死了,是否遭遇迫害,对于琅環都是轻若鸿毛、微不足道的事!你们都没错,犯傻的是我洛凭渊!皇兄再有满腹才华机杼,岂会花费在一个亲手送出去的小小宫女身上,我说的有错吗?”
洛湮华沉默着,他依稀感觉眼下的场景有些熟悉,曾几何时,有多少人为了各自的原因,或怒发冲冠,或疾言厉色,最后掉头而去,慕少卿、南宫琛,还有更久更早的那些身影。他们都不是坏人,人品端正,天资颖悟,因为承受着痛苦,所以理所当然,无所顾忌。但他总以为洛凭渊不会这样,因为凭渊,总是在自己身边。他感到心底某个地方在一寸一寸地变冷,皇弟的声音依旧清朗,却不再带来习惯的温暖关切,而是如同冰刀,每一个字都像在撕扯、在割裂。
从霍烟口中听到青鸾的名字时,他就明白了魏无泽的用心,因为失去青鸾,是洛凭渊放不下的创痛,是明知危险也要追逐寻觅的饵。魏无泽将消息送到自己面前,是赤裸裸的威胁,也是不能不选择的题目:置身事外,任凭宁王匆忙闯入敌人地盘,有可能遭逢步步杀机,因为幽明以暗袭和行刺见长;倘若全力阻止,一旦青鸾因而出事,等待自己的或许就是皇弟的责难误解,再难消弭的心结。
北峰山中,虚虚实实,选择前一种可能,不测的危险将对准宁王发动;选择后一种,迎来无形杀机的就换做了自己,杀人不见血,是谓诛心。
“凭渊,”洛湮华凝视宁王写满冷漠愤然的脸,静静说道,“我只有两句话。第一,对于魏无泽来说,青鸾并不是微不足道,你再拼命找下去,会害了她;第二,即使确定青鸾就在山腹中,是四名女子中的一个,我仍然会命人拦住你。”
他不能赌上弟弟的安危。弥云谷或许机关重重,杀机四伏,也或许仅仅是一出空城计,可是他没有时间确认了,纵然明知是圈套,也必须踏进去。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选择了阻止,洛凭渊就不会出事,因为在魏无泽眼中,一手为自己与宁王之间制造隔阂,逐步导演加深矛盾,埋下再难消除的隐患,得到的乐趣远远胜过加害宁王本身。
在从金陵到杭州的客船里,赶往北峰山的途中,在发烧昏沉的间隙里,他极力推想着每一种可能性。然而当预想中的情形真的成为现实,分别不过十余日的洛凭渊投来满含悲愤怀疑的目光,洛湮华才倏而发觉,自己一路上居然忘记去想如何化解。或许是在内心深处,他总是下意识地认为洛凭渊是信任自己的,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都不至也不应动摇,更不会疾言厉色,说出伤人的言辞。也或许是由于生病,难受得没有余力考虑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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