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两语间,权倾后宫近十年的韩贵妃竟是被不动声色地架空了。原本,即使皇帝不肯到蕴秀宫,哪怕被当众质问,她都能设法自辩,然而天宜帝没有给任何机会,提也不提地直接让她养病,才真的难以应对。
眼见容妃和莲妃一同领了圣命,韩贵妃也唯有拜谢圣恩,在四面灯烛温暖明亮的光芒映照下,她的脸色却显出白里透青。
随后的宴席上皇亲贵戚开始交换眼色,昨日上午的御审已经不胫而走,在宗室内部暗暗传开,而皇帝今晚的态度更证实了各人的揣度。韩贵妃可是连着太子的,地位一向稳固,却被骤然褫夺权柄,后宫的起伏从来都不仅限于粉黛罗闱之间,随着帝心的移转,宫廷之中难道要变天了?
荣辱休戚,生杀予夺,这就是帝王的权利,无怪乎多少人着迷恋栈,舍生忘死,又多少人处心积虑,无所不为?洛凭渊听着席间不可抑制的一阵阵私语议论,他没有去看太子此时的表情,只是拿起面前斟满的酒盏,慢慢饮尽。奚茗画一定不会赞成受伤未愈还饮酒,但这一杯,权当自己是代皇兄喝了吧。
宫中的饮宴本来就散得早,洛凭渊推说需要休息,待皇帝退席后不久也就起身告乏。他惦念着静王的病情,要尽快回府,因而出得宫来,虽见处处热闹,也丝毫不停。只是街市人流喧嚷更胜白天,乌云踏雪无法奔跑,他唯有徐徐而行。
眼前的盛景让他突然感到了一丝寂寞,方才离开的重华宫虽然华美尊贵,但无论多少灯烛欢笑,都掩盖不了其中的冷漠荒凉。他从宫宇中出来,穿过一派繁华走向僻静的静王府,于他而言,那里才是最温暖安宁的所在。
皓月当空,照着人间富贵、芸芸众生,任凭俗世悲欢,三千红尘,都未曾令那轮明月沾染半分颜色。
第六十二章 昔日兰台
澜沧居中药气盈鼻,洛凭渊一踏进去,所有的思绪就都瞥到了一边。
洛湮华靠在枕上,看上去仍旧神智迷蒙,谷雨端了药碗站在床头,奚茗画正收拾金针,神情有些凝重。
洛凭渊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几步到了床前,略微压低声音问道:“奚谷主,皇兄怎么样了。”
“五殿下,你还有心情喝酒?”奚茗画见了他,神色顿时多了几分不悦,板着脸道,“还能怎样,你们都去闯祸,他就得收拾烂摊子,身体都这样了还日夜劳神,能不病倒么?这回可好,整整一下午烧得滚热,晚上刚缓过来些。”
洛凭渊被他责备得心里一阵翻绞,内疚得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奚茗画还有心情数落自己,对病情应该还是有数的。
他俯身查看,又小心地伸手碰了碰静王的额头,掌下有些热烫,但触手濡湿,已经在出汗了。静王脸上褪去了发烧的潮红,余下一片苍白,就像刚刚被热度烧去了生气。
“皇兄,”洛凭渊低声唤道,如预料般没有回应。他已经好几次看到这样的洛湮华:安静地躺着,眉间蹙得很紧,像在无声地忍耐痛苦。习惯了他平日沉静安好的样子,此刻但觉心悸发慌。
他抬起头,求救般地望了一眼奚茗画:“皇兄之前不是才调养了几日,突然病得这么重,是不是我害的?”
“五殿下也不必想太多,”奚茗画脸上的神情反而缓和了一点,“我原先就说过,江宗主月中时容易病发,也不全是你的责任。积劳已久,发出来一次并非全然坏事,只是用药中途打断,加上这一病,想再开始又得大费工夫。”说着连连摇头叹道:“可惜了一副灵药,本谷主特地算准时日,赶在中秋之前来为他配置的,可惜了。”
碧海澄心的药性颇为特殊,不仅月圆时分发作,而且随着天时易转,每个月份皆有轻微差异,其中尤以中秋夜晚最为剧烈。静王会在前一天病得不能撑持,其中应该也有这一层原因,只是他无法向五皇子明言。
洛凭渊听得一知半解,七上八下,奚茗画既然说还可继续调理,他稍微放下心,继而开始担心药材:“谷主可是还要用辟水珠和辟尘珠,我再去设法寻来。”
“不用了,稀世奇珍哪里有那么好找,你寻个数年,拿到时也晚了,还不够给你皇兄惹麻烦。”奚茗画没好气地说道:“我手里还有一部分,勉强够了。这都是后话,先熬过今夜再说。”
他也不待洛凭渊反应过来,神情突然一沉,转为郑重:“话说在前面,待到这场病过去,还得等些日子才能重新开始调理。药材已是有限,届时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再被打断,你和旁人须得小心在意,不可再让他费神了。否则纵是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
严词告诫过后,忙了好几个时辰的梦仙谷主领着药僮径自去了,留下洛凭渊坐在床边怔神。
静王在清醒的时候什么都好,病得迷糊时就不愿意喝药,谷雨手中的药汤现在还有一半。
“我来吧,”洛凭渊道,伸手接过药碗。只闻气味也能感到入口必定奇苦,难怪药匙碰到嘴唇,洛湮华就微微躲闪不肯喝。
“再苦也得吃药,知道么?”洛凭渊轻声威胁道:“否则我就让清明按住你的手,谷雨按住你的脚,白露和霜降逼你张开口,我一次统统灌下去,不吃药病怎么会好。昨天我回来见到芒种,他得养伤好一阵子,很盼望主上去看他。”
静王的眼睫颤了颤,像是听到他的声音,仍醒不过来,却把一匙药顺从地喝了,而后眉尖就微不可查地拧了一下。
“就是这样,再几口就喝完了。”洛凭渊道,他很久没欺负过皇兄了,心里升起一点点笑意,但随即就被酸楚淹没了。奚茗画的告诫还在耳边,令他莫名地不安,为什么要赶在中秋之前,连无能为力的话都说出来了。
奚谷主前后说了那么多,他还是不明白,为何静王的病容易在月中发作?他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病症。
今夜八月十五;上个月,刺客夜袭同样是在月圆之期;再之前呢,雾岚围猎时第一次撞见皇兄生病是哪一夜?他还记得帐幕外面圆得毫无瑕疵的冷月。再往前想,便是刚刚搬入静王府了,他突然省起初次走进澜沧居时同样刚过月中,静王好像也是生病初愈,一直在低咳。会是想多了么,为什么每次都在十五的夜里?
“皇兄,是我不该没听你的话,”洛凭渊轻声道,“可是你不能每次都突然病得这么厉害啊……你告诉我,为什么一到月中就会发病?”
他知道静王在病得昏沉时,会被问出一些平日不肯说的话,因此问题出口后就屏息等着回答,手心不觉微微沁出汗水。
然而这一次,静王没有回应,发烧消耗了太多体力,加上此前奚茗画的药吃了不少帖,他的发作虽则严重,却比从前安稳,喝过药后便气息渐转平稳,真的睡过去了。
洛凭渊心里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谷雨端来一盆热水,他接过绞好的巾帕,为病人轻轻擦拭额上汗水。
内力还没恢复,连帮助调息都无能为力,他能做的只有这些。
快些好吧,洛凭渊默默想着,只觉眼眶有些发湿,接下来需得好好陪着皇兄养病才行。
令所有人松了口气的是,隔天清晨洛湮华就退了热度,人也清醒过来,但与从前相比,他卧病的时间明显要长一些,足足过了四天,奚谷主才允许下床散散步,而且只限于澜沧居的院落之内。
洛凭渊的内力倒是早已复原如初,他的底子好,服了伤药后痊愈得很快,几天来也不回自己的含笑斋,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静王房中。
洛湮华刚醒来时见到他伏在床边睡了一晚,不由有些心疼兼心惊。连番折腾下来,他忘了嘱咐下属们,生病时要尽量避开些宁王,他总担心以洛凭渊的敏锐,会在自己意志最薄弱的时候察觉到端倪。即使皇弟已经回到身边朝夕相处,有些事仍然需要隐瞒下去。
好在,洛凭渊见他恢复意识,神情是全然的欣喜,随即就开始愧疚,抱住他的肩膀道:“皇兄,是我错了,害得你生病。你有没有觉得好些?”声音里有一丝哽咽。
“好多了,别摇了。”静王微笑道,他还有些晕眩,但也轻轻抱了洛凭渊一下作为安抚。弟弟的头埋在肩上,他隐约想起,很久以前数过,洛凭渊的头上有三个发旋儿。小时候每次望见自己,就会远远扑过来,用小脑袋毛茸茸的在身上蹭着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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