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诀是道家功法,而道家以精气神为依托。”坐在对面的少年字句清晰地说道,“所以少卿修习的时候,一定要记得主旨是炼气化神,气为根本而神为主宰,过程中讲求凝神静心,无惊无恐、无怨无愤,心气平顺方能大道畅通。达到一定境界,则不轻易为外物所动。”
“不要乱想,七情六欲当然还是在的。尽管元气是生存之本,但徒有气而无神,仍是缺少生机。因此才需要通过心法引气息升至上腑,顺奇经八脉而入心经,从而滋养精神,使得心境澄净,头脑清明。”
“你问不为外物所动是什么意思?让我想一想,修习清心诀的人极少出现走火入魔,相反地,倘若遇到了过多的执着、迷惑或者负面情绪,造成神思虚弱,则可以心法徐徐调养,引导气脉上行,自然能去除迷障,修补损耗,令心神归于完满。所以,并不是说全然不受外界影响,而是清风明月,自在初心。”
为什么,周遭现实尽如虚幻,这些尘封的记忆却骤然回归,清晰地回荡在脑海?
往事一幕幕,无数片段在渐渐稀薄的白雾中流转、飞掠,如飘落的羽毛,如蝴蝶的翅膀。清风明月,自在初心。他也曾满怀诚挚与憧憬,郑重许下诺言:“未来有一天,你成为宗主,我必定尽心追随,让禹周山河永固,武林归心。”
是从何时起,独自一人行走在雾中,又将去向何处?他只知道自己早已精疲力尽。四顾茫茫,看不到好友明朗的微笑,不见白衣少女娉婷的倩影,还有他的同伴、下属,所有人都如此遥远疏离,他们去了哪里?是每个人都选择远去,还是自己早已迷途,唯有孤独彳亍,不知归路何方?
人生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唯有那个人的声音却是真实的:“曾经竹林练剑、结交为友,我了解你的剑,你的人,信你一定能做到破去心障,寻回初心。纵使过程艰难,也会在曲终人散的一刻完成抉择,就如我现在全力以赴要你回来一般。”
不久之前,对自己说出这段话的人,他是谁?
石台上,万千剑影霎时消散,慕少卿松开手中剑柄,按住疼痛欲裂的额头,在湖畔群雄不敢置信的目光里脚步踉跄地退了一步,整个人就倒了下去。苍白的天空一闪而过,满目是剑池青黛的水色,几声遥远的惊呼隐约传来,他最后看到的是水中亭台轻摇的倒影。
变故陡起时,洛凭渊的反应算是最快的,但仍然收势不及,尽管极力偏转剑锋,还是不可避免地自昏迷的慕少庄主肩上带过,留下一道两寸长的剑伤。他多少有些心里准备,可万万料不到一曲云台普安咒连同皇兄的剑法,收效惊人至斯,加上螭龙剑法实在容不得他有半分保留,收剑归鞘时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赶紧上前查看情况。
岸上的惊呼声中,夹杂着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一身白衣的江晚璃比顾笛更先一步奔出了濯月亭,到了水边才惊醒般停住脚步,她痴痴望着三丈外的小小石台,泪水像是再也抑制不住,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从面颊滚落。
比剑中途,庄主慕少卿不知由于什么缘故,竟然失去意识,昏过去了。剑池周围顿时一阵纷乱,南宫瑾收起玉笛,困惑不解地望着眼前的情景。
雨水淅淅沥沥地下着,洛湮华仍然坐在原处,亭内亭外,许多视线已渐渐聚拢过来,惊疑、迷惑、敬畏,他像是毫无所觉,只垂下眼帘,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瑶琴。
第一百三十七章 山高月小
半昏半醒间,慕少卿听到细密的簌簌声,轻微但柔润,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模糊地意识到,那是雨打芭蕉的声音。
周围有脚步来去,同样很轻,还有人在低声交谈,断断续续分辨不清。
“有点低烧,不妨事,应该快要醒了……神志清醒无碍,头痛不适是肯定的,慢慢静养一段时日即可……他身体底子好,尽可放心……”
周围的人是谁,在说什么?他分不清,只感到异常地疲累,还有种说不出的空虚,就像被什么东西追逐驱赶着,不辩方向地奔跑了很久,却骤然一脚踏空,自万丈悬崖边缘坠下,如同永无止境般一直坠落。
一只手覆在额上,带来几许清凉,他迷迷蒙蒙又陷入昏沉。稍感安心的同时,那种凭空跌落的空虚依旧如影随形,就像遗落了非常重要的东西,留下一片无法弥补的空荡。
慕少卿艰难地张开眼睛,发觉身下是一张竹榻,不大的房间内陈设素净,很是眼熟。天色依旧明亮,窗棂半启,外面果然有几叶芭蕉,在斜风细雨中轻轻摇曳。
这里不是剑池旁侧的花厅么,自己正躺在一间内室中,与不久前品剑的厅堂只有一墙之隔。脑海中一片混乱,他想坐起身,然而脑袋就像被千万只马蹄重重碾压过,稍微一动就眼前发黑,痛得呻吟一声。
“你醒了?”正在床侧出神的白衣少女听到动静,满是愁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起身说道,“先不要动,你身上有伤,再躺一会儿吧。”
“晚璃……”慕少卿满心迷茫,犹如重堕梦中,他已经很久不曾与江晚璃单独相处了,但是只说了两个字,就发觉自己的声音完全哑了。左肩上隐隐传来疼痛,他想不起何时受了伤,但密实的绷带下透出药膏的气味,显然已经妥善地上药处理过。
失去知觉前的记忆缓慢但持续地回归,湖上比剑,笛音清扬,突如其来的声声琴韵,莫名动荡上涌的真气……影像纷至沓来,亦幻亦真,渐渐拼凑完整,结束在那一招龙遨九天。他心念微动,内息却已归于平静,运行顺畅如常,就像之前的异状从未发生过。
自己不仅输了比剑,而且,就在天下剑门同道眼前,毫无面子地倒地不省人事了。慕少卿默默闭上眼睛,他发觉内心似乎没有想象中那样在乎。或许是因为,和其他事情带来的震动相比,这点丢脸难堪只能算毛毛雨。更多的回忆就像风中的羽毛,渺远的歌声,一层层浮现,那片曾经阻隔一切,令他无从思考的厚重白雾已经不复存在,时时烧灼心底的火苗也无影无踪,它们被清心诀涤荡冲刷,消失无迹。这种感觉难以形容,就像挣脱束缚后的虚脱,闯过生死关后的惊魂未定,他从未感觉如此神志清明,同时疲惫欲死。
数月来的无数记忆连贯而清晰,一言一行都印象深刻,同时,又如隔岸观火一样陌生遥远、难以置信,那是自己吗?他的确桀骜睥睨,但不等于轻重不分,方寸全无。
慕少卿猛地睁开眼睛,忍着剧烈的头痛晕眩,勉强坐起。
“少卿,你怎么了?”江晚璃从暖套里倒出一碗药,回身见到他摇摇晃晃就要下床,面色像死人一样白,惊得匆忙上前扶住,“是哪里不舒服么,我让人去请唐公子!”
自从两个人上次吵架不欢而散,这一声“少卿”已经四五个月不曾听到。随着距离靠近,是她身上幽微如兰的清香,慕少卿感到心里一阵撕扯般的痛苦,他不明白,什么也想不清楚,昨日、今日,每一天的每个片段里的自己,都迷离恍惚,面目全非,头也不回地走向众叛亲离。
“现在是什么时辰?”他低声问道,“试剑大会怎样了?”
“未时将尽,你睡了两个多时辰。”江晚璃见他平静了一些,稍感放心,又禁不住心情复杂,“上午比剑结束后,已有宾客陆续告辞,但大部分还聚在庄里,准备待到傍晚才离开。”
慕少卿默然,多数人选择留下而不是散去,是因为还有一件事仍悬在半空。那场疯传多日的赌约,由聚仙楼而始,定在今日终了,确实应当有个说法。
“朱副庄主他们也都还在?”想到这段日子基本上割袍断义,只差反目成仇的同伴、朋友们,那一张张失望、气愤到极点的脸,他突然心悸气短,几乎没有力量说出那个最重要的名字,“还有,江……宗主他,在哪里?”
挽音令主看着慕少庄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终归免不了心软,叹了口气:“大家自然都在,只是目前谁也不想理你。顾堂主本来守在外面,但庄里需要操持的事情太多,我劝他先去忙了。”她停顿一下,“表哥在隔壁厅堂,要向大家说明一些情况。他吩咐过,如果你没有醒转或者支持不住,就先静养几日,莫要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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