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感不解,但见宁王走到床榻边,三两下扯掉幔帐丢在地下。他之前安置静王时,已经除去了鞋袜,随着锦被一角掀起,所有的目光就齐齐落在洛湮华裸露的双足上。
静王肤色白皙,自脚踝以下,足背有几块淡淡伤疤,尚且不至突兀,然而从脚跟起,但见烧烫过的疤痕凹凸相连,一处叠着一处,双脚足底竟再也找不到半分完好的肌肤。是在很久以前,被人用烙铁一次次地反复烙过皮肤血肉,不留任何间隙,也没有丝毫怜悯。即使已是多年前的旧伤,依旧狰狞可怖,在温暖的日光里触目惊心。
两位王爷面露不忍,大长公主偏开头,饱经世故的眼睛里已有了泪光。
“娘娘死后,韩贵妃得父皇准可,将皇兄下廷狱审讯,酷刑折磨尚嫌不够,又命狱卒烙去脚心红痣,永绝后患。”洛凭渊盯着面色青白不定的皇帝,目光毫无温度,冷冷问道,“看在这些伤疤的份上,敢问父皇,现在能滴血验亲了么?”
暮色沉沉的时候,天宜帝才从书房出来,在洛凭渊的搀扶下乘轿离去。他虽然极力想表现得若无其事,但步履踉跄,一向挺直的背脊也佝偻下来,一眼望去,如同骤然苍老了十多岁。
隔日宫里传出消息,陛下有恙,卧床不能起身。因为病势比较沉重,容贵妃和莲贵妃轮流照料,四皇子和五皇子也不得不入宫侍疾。
天宜帝病倒,一半是百般滋味交逼,以致急火攻心,另一半则是上一次生病还没有好利索。他在病榻上恹恹躺了几天,一时看见神情冷漠的琅環皇后,一时又是全身烧成焦炭,只余面容完好凄艳的韩贵妃,好不容易幻像散去,耳边又传来喊杀、怒骂和哀泣,寝殿里仿佛有无尽怨气交织充溢,映着血色与火光,盘桓不散。
皇帝知道是心魔作祟,性命攸关,也顾不得丢人了,向莲贵妃吐露了苦衷。反正有云王在,莲妃迟早会得知内情,而且她性格清淡少事,应能做到守口如瓶。
莲贵妃听了帝王心事,默然半晌,点头应承:“臣妾会在芷汀宫中为皇后娘娘设下灵位,代为祭祀,早晚祝祷;再让家人延请高僧大德,暗中用陛下的名义告慰娘娘在天之灵,圣上可以放心。”
她想了想,又轻声劝道:“碧海澄心虽无法可解,但宫中还有缓和寒毒发作的药物,陛下不若一并命人送去给大皇子,让静王殿下安静养病,做些想做的事,与陛下也能彼此相安。”
寝殿中帷幔严密,又加添了许多暖炉,宫女内侍个个汗流浃背,天宜帝却仍然觉得寒冷。这该是两败俱伤罢,他颓然长叹一声,心中十分惨淡,再也提不起一丝争胜计较的念头。
同一时间,静王府澜沧居外,洛凭渊站在寒风里,手中象征性地握着一根荆条。他已经是第三次前来负荆请罪,前两回直接被赶出去,今天好容易进了主院,但目前仍然不像能得到原谅。
天上零星地飘下雪花,他往手心呵着暖气,想着多站两个时辰,苦肉计说不定就能奏效。
如同料到了他的心思,室内传来脚步声,门扇开了一线,秦肃沉着脸出现:“回去吧,主上不想见你。”
“阿肃,”眼看房门又要合拢,洛凭渊急忙抢前一步用脚抵住,“皇兄心情好一点了吗?小绫也不见影子,你们好歹帮我求个情!”
关绫已经被静王派到了云王府,在彻底帮忙训练好影卫前不准回来。秦肃看一眼满脸写着央求的宁王,眼里似乎掠过了隐约的笑益,简单地说道,“回去吧。”
天寒地冻,洛凭渊小心翼翼地敲着再度紧闭的大门,委屈地说道:“皇兄你消消气,我下次不敢了。我就是觉得,皇兄可以不认父皇,但是父皇不能不认皇兄啊!”
第一百八十二章 凡世悲喜
年关临近的时候,三司会审最终定案,自已故皇后江璧瑶以下,琅環左使江恒远、右使萧夙玉,连同下属琅環十令,包括于边关韶安、昭关殉国的千百英杰义士,过往多年中死难的琅環子弟,冤情终得昭雪。
首恶韩素宜、魏无泽、薛松年均已身死,韩妃的兄长,即原安远侯曾参与昭关城内陷害横刀、凌虚二令,虽非主谋,但诬白为黑、欺君罔上,兼之另犯有多桩相关罪行,判决腰斩弃市。韩式族人为虎作伥,经查实或斩首或处流刑,余者贬为庶人。薛松年家中人丁不旺,独子年纪尚轻,并无恶行,因此仅削职为民,永不叙用。
钦命要犯戴士发、姬无涯、温天笑判决腰斩,刘可度斩首;邵青全判杖四十,监十年。
闵家家主闵存正勾结匪首,意图对抗朝廷政令、为祸一方,着杖刑八十,流配岭南;原昆仑府、幽明道多名江湖恶徒斩首示众;朝野之中,另有依附太子一党、戮害忠良的帮凶数十人,因静王无意株连,故依所犯罪行或斩或流,大多罪未及家人。
腊月中旬,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将判书上呈天子,继而登载于邸报。三日后,第一批勾决要犯被推至法场处刑,邹培盛亲自前往监斩,眼见人头滚滚落地,围观百姓无不称快。
此外,刑部并未因忙于三司会审,就放松了对二皇子洛文箫的审理,或者说,废太子的作为原本就与琅環旧案关联密切。结党乱政、暗通敌国、勾结贼匪、私下募军,条条皆是大罪,洛文箫曾经权重一时,他的彻底倒台也牵连了部分早先投效东宫的臣子甚至公卿。好在,从年初起,皇帝已然或贬谪或罢免,逐步削弱二皇子的势力,故而废太子案并未在朝中引起动荡。
鼎剑侯林淮安动用东南水军,支持二皇子和匪首魏无泽私蓄死士,乃是重罪,加上为了功名富贵,长期隐瞒林淮泰受命谋害琅環义士的真相,也构成欺君之罪,本应难逃一死,但一来由于丹阳公主与林辰的婚约,他已是宗室姻亲,二来主动坦诚过错,为平反冤案有所贡献,最终被判削去官爵,流放到八百里外的州府临清。
临清是洛城到南方的水路中转之地,人口稠密、往来便利,繁华之处虽不能与扬州、苏杭相比,但已是难得的理想地点。天宜帝恼恨鼎剑侯在朝会上反水,本来就算不流放三千里,少说也得二千里,还是皇亲和臣子们大力求情,才争取到从轻发落。
林府上下自然有一番离别和感伤,林淮安在刑部经历了问讯、对质、过堂一系列过程,将所知实情悉数交代,反而坦然了许多。在腊月小年到来前,他就辞别了家人,在几名差役的押送下踏上了去往临清的路途。或许过得几年,林辰立功求得恩旨或再逢大赦,他仍能够回京与家人团聚。
至于对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处置,刑部不敢擅专,将案情整理清楚后就移送至宗府司,皇帝的儿子,还是交由陛下自个管教比较好,身为臣下只负责在旁边看结果。
天宜帝的病情才有起色,看过转呈上来的文书,又气得差点再病一场。除了没有逼宫篡位,洛文箫可以说将一名皇子能犯的罪过都犯全了,而从他在东宫里的言行来看,也未必没有谋反的心思,只是条件所限无力实施而已。
但刑部也在文卷中不止一次注明,二皇子的言谈举止,时有颠倒错乱、甚而暴躁失常之象,疑似患上了疯症,宜及早延医调治。
气怒归气怒,天宜帝不得不强打精神思量,他起初怀疑二皇子是故意装疯,但继而又想起,韩贵妃在阴谋失败软禁之后,也是日渐疯癫,最后甚至放火烧毁含章殿,连自己也一并烧死在里面。有母如此,洛文箫保不准也是真疯。
相形之下,三皇子犯下的过错至少显得较为正常,无非是贪财又贪权,充当爪牙替太子敛财争权,到头来太子需要有人顶罪,来了个反咬一口。洛文箫勾结敌国和魏无泽的那些行径,并没有证据表明安王也知情或涉入。
皇帝如今元气大伤,只觉得闹心无比,没精力深思熟虑,不久就降下了旨意。废太子洛文箫倒行逆施,罪在不赦,着禁足于白云山别宫,终生不得回京。
白云山距洛城约莫百余里,骑马一日可至,别宫虽年久失修,但附近有京营长期驻守,不失为一处安置废太子的稳妥所在。
皇帝出于种种考量,终归没有要洛文箫的性命,但终身幽禁无人问津,对于野心勃勃、曾经距离帝位仅一步之遥的二皇子而言,怕是比死更加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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