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赫在无所顾忌,车窗放下一半,风声剧烈割裂耳膜,他的世界在尖锐的呼啸中沉寂。
跑车冲进车库,车头几乎撞上墙壁,他把车门重重砸上,在短短车库到别墅二层的一段路就抽掉了两支烟。手指和嘴唇都沾染浓烈的尼古丁味,李赫在开门,先倒满一杯伏特加灌完,再攥着酒瓶来到窗台。
欧式的菱顶大窗,窗帘大大拉开,房内没有开灯,仅有院子中耸立的路灯渗入些微蒙昧的光线。稠密的黑夜被窗框繁复的花纹撕扯成不规则的条形,阴影落在李赫在脸上,像众多从记忆里爬出来的鬼魂。
他手掌上的血液已经干去,划痕贯穿整个手背。云层越加暗沉,不一会儿重重黑云中闪现道紫色闪电,紧接着雷声轰隆作响。巨大的雷鸣几乎让别墅震颤,天幕活似被捅破一只眼睛,暴雨倾盆而下。
在路灯的微光、紫色的闪电中,卧室床上的被子动了两下,有个身影坐了起来。
李赫在毫无所觉,这是他惯常住的房子之一,他早忘了自己的私人领域还有其他活物。长腿搭在窗台边缘,嘴对着酒瓶大口往下灌伏特加,将近60度的酒精持续烧灼喉管和大脑神经。棕色的酒液剩下三分之一,李赫在忽然低头掐着脖颈发出喑哑的嘶吼,随即在剧烈的呛咳中起身,扬臂把酒瓶发狠抡上了窗户。
钢化玻璃承受了这一打击,酒瓶发出清脆的声响四分五裂,又有一道闪电落下,映亮了李赫在被飞溅碎片划破的脸颊。
鲜血从他苍白的脸颊淌下,他眼珠极浅,眼眶猩红。额角青筋隆起,头发睫毛都苍白,在黑夜中好像个孤独挣扎的吸血鬼,难以言喻的痛苦从他身上涌出,肆无忌惮地笼罩整个房间。
“都他妈的给我去死——”
雷声和雨声一起砸下,在李赫在的咆哮声里尚宇哲的眼神隐约颤抖。
他在这栋别墅已经五天了,很久没有感受到情绪起伏。连最初那点“凭什么是我”的不甘都淡化,他觉得自己成为一具空洞的躯体,但忽然冲击而来的属于李赫在的痛苦骤然把他填满了。
这是他五天里唯一能固定见到的人。
也是对他施加过暴力,让他生出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为什么只有我在痛苦的想法的人。
现在他看清楚了,果然大家还是一样的。
李赫在也是活在罕见病阴影下的怪物,就像他以前在老家,黑着灯蒙着被子查阅资料寻求解脱那样。黑暗和暴风雨是属于李赫在这个强势男人的遮掩,借着外界的嘶吼才能发泄自己的怨恨。
他们是同类。
尚宇哲察觉到有东西一点点在胸腔里复苏,他的眉毛不自觉皱了起来,直直望着李赫在的背影。
如果李赫在这时候回头,会发现尚宇哲的眼神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是一样的。
别墅里听不到风声,但大风吹着雨水把它们砸在玻璃上,玻璃在微晃。李赫在踩在满地玻璃碎片里,抬腿踢开脚边裂成一半的瓶底,疲倦地坐到了窗台上。
他背靠玻璃,窗柩的花纹在他身后张牙舞爪,紫色的闪电于乌云中时隐时现。他白发垂下,眼睛淹没在阴影里,红色的血线划开脸颊,沉郁的面孔正对着床上的尚宇哲。
仿佛一副写实的卡西莫多*受难图景。
尚宇哲的手指不自觉蜷缩,抓紧了床单。令人窒息的死寂持续了很长时间,然后这个自身已经足够悲惨的小怪物行动起来,他掀开被子,拧亮立式床头灯。
--喁稀団1
床头灯大小适中,宝石绿的灯罩笼在昏黄的灯泡上,灯柄是木质的,漆成了白色。
尚宇哲修长的五指握住灯柄,赤脚踩在地上。他穿着佣人给他送的睡衣,宽松的裤腿像裙摆一样叠在他的脚面上。地毯吞噬了他的脚步声,他一步步靠近窗台,暖光的光晕从远方而来,最后轻轻地洒在了李赫在的脸上。
李赫在蓦然眯起眼睛,眼中凶光爆射,抬头剐向来者。但基于他比常人更加脆弱的眼膜,难以适应骤然转换的光线,他的眼中溢出生理泪水,模糊了如刀的视线。
尚宇哲举着台灯,手臂稍微离远一些,在李赫在身前半跪下来。
昏黄的光远了,更显柔和,李赫在眨掉那几滴泪水,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白皙的皮肤被暖光映出浅黄,和夜一样冷的的黑发黑眼反射着光晕,变得温和而柔软。浓密的睫毛向上蜷曲着,视线就毫无保留地投过来,静默的、包容的,仿佛能理解他的痛苦似的,裹藏着一种感同身受的怜悯。
和他对上视线,尚宇哲不自然地动了动嘴唇,然后。
然后他唇角上扬,对李赫在露出了一个生涩却包含真诚的,安抚性的微笑。
这是李赫在对他折磨了五天都没能得到的笑容,现在落在了李赫在在黑夜中流血的伤口上。
李赫在怔怔地望着,在自己没意识到的时候,脸上的凶煞和痛苦都消失了,变成了一片空白。
尚宇哲举着灯,另一只手掌抬起,极缓慢地靠近李赫在,没得到抗拒后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掌心是温热的,带着伤痕的指腹轻轻地摩挲过他侧颊的伤口,凑近仰头,对他吹了一口气。
李赫在不自觉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是因为脸上的热源不见了,光却还留着。台灯被安置在了李赫在身边的窗台上,尚宇哲离开又回来,手里捧着一个医药箱。
他身上有伤,佣人没有在李赫在身上得到为难他的讯息,于是发挥一贯的专业素养,为他送上了所有可能需要的生活用品,医药箱是其中之一。
现在尚宇哲半跪在他身前,抬手为他处理脸与手的伤口。李赫在垂着眼皮,目光从他的脸颊开始一寸寸往下延伸,他看他近来反复愈合又撕裂至今仍残余红痕的唇角,看他脖颈上缠绕的白色纱布,以及他踩着碎玻璃靠近自己后,淌着血丝的脚掌。
巨大的窗柩上,复丽的花纹被昏黄的光映着,不再显得鬼魅。尚宇哲被笼罩其中,风暴雷雨被隔绝在玻璃之外,像教堂里描绘的以身殉道的彩色壁画。
等所有伤口都处理好,尚宇哲合上医药箱,想要离开。
李赫在却攥住他的手腕,声音嘶哑的厉害。
“你自己。”
尚宇哲微怔,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重新坐下来,为自己处理脚掌的伤口。等碎玻璃全部挑出去,脚掌绑上绷带,他被李赫在拉进了怀里。
他下意识挣扎,但李赫在收紧了双臂,把冰凉的鼻尖埋进他的颈窝,依赖性地一蹭。
尚宇哲的动作就停止了,他一动不动半晌,黑色的眼睛眺望窗外仿佛永远也不会息止的雷雨,胳膊空悬许久,最终搭在了李赫在的背上。
——在野兽重伤虚弱时,他总算能不是那么孤单的,也抱一抱世界上的另一个怪物。
台灯温驯地发散光辉,黑云闪电和雷鸣不知不觉间远去……尚宇哲闭上眼睛,在长久的拥抱中睡着了。
李赫在保持着紧拥着他蜷缩在窗台的姿势,睡了一整夜。
由于李赫在的脊背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光线,尚宇哲的睡眠没有受到打扰,雨后清晨的第一抹光砸落到了李赫在的眼皮上。他对光线高度敏感,没有多久就醒来了。
醒来后,他难得花了一些时间,才反应过来昨夜发生了什么、怀里人又是什么情况。清醒的大脑在剧烈的情绪波动后仍残余倦怠,李赫在迟钝地保持这个姿势片刻,忽然像意识到什么般,一下松开了手。
尚宇哲向地面倒落,而地面满是玻璃碎渣,李赫在本能快于思维,又迅速把他抱了回来。
在这阵摇晃中,尚宇哲微微侧头,仿佛是要醒了。李赫在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竟有些凝重,他在这一刻是希望尚宇哲醒来的,然后尚宇哲也许会尴尬也许会流露畏惧,总之他们会变回以前那种模式。李赫在仗着欲望横行,肆意去折磨他。
但尚宇哲没有睁眼,只是又往他怀里缩了缩,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不动了。
李赫在一瞬间感到空荡荡的迷茫。
……他不太明白,他的心脏生出很奇怪的情绪,很陌生。谈不上舒服,也谈不上不舒服,但那是他控制不了的,他厌恶任何脱离自己掌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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