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馆长”前踏一步,踏入地底,直接从蔚迟前方的地面上冒了出来,背对着他,那圈青蓝色光圈的边缘离他的脚尖不到十厘米。
然后故伎重演——蔚迟感觉自己再次被蛊惑了,眼睛根本移不开那东西削薄的背影,身体也无法挪动哪怕半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再次一寸一寸地转过身……
大耳垂。
下颌骨。
颧骨。
眼角。
鼻梁。
那颗痣……
蔚迟再次感觉到了那种灭顶的恐怖,就像看着青脸的周迎春缓缓地提起嘴角。
“他”转过来了——
蔚迟只感觉一股大力把自己往旁边一扑。
黑暗笼罩了一切。
有那么一会儿,蔚迟感觉自己五感全失,仿佛来到了一个真空世界,一切都是黑。
这种黑不只是视觉意义上的黑,大概囊括了一切意义——五感、时间、空间。是一种完全意义上的“空寂”,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也许是“蔚迟”不存在了,像世界还没有诞生的时候,像自己还在母亲子宫里的时候。
过了很久,感官才开始回归,蔚迟先感觉到捂住自己口鼻的手,然后是勒住自己腰腹的胳膊,片刻后他意识到是纪惊蛰正抱着他,他闻到了纪惊蛰的味道。
黑暗也不再是他刚刚感觉中的黑暗了,视线边角有微光闪烁。
他听到心跳声,既有自己的,也有纪惊蛰的,两道心跳声杂乱无章地交织在一起,昭示着生命依然存在。
纪惊蛰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张黑布,将两人裹在下面,蔚迟轻轻撩起黑布闪着光的边角,打眼就看到“老馆长”的脚。
他心头一惊,下意识动弹了一下,被纪惊蛰抱得更紧了。
发出光亮的是后门那堆壮观的尸体,上面燃着青蓝色的火焰,离蔚迟他们直线距离不过五米,但蔚迟感受不到那火焰的热度,书籍也没有被引燃。
“老馆长”并没有发现他们,又推着推车在这附近转悠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推车滚轮的声音逐渐远去,这一回他没有遁地。
蔚迟感觉自己的胸腔都被剧烈的心跳撞击得有点疼了,肌肉崩得像石头,一时半刻还不好活动,就真没动,任自己这么侧躺着,后背抵着纪惊蛰的胸膛。
“操。”等心跳逐渐回到正常频率,他小声说,“吓死我了。”
纪惊蛰也小声回答他:“操,我还不是。”
两个人又这么躺了一会儿,蔚迟感觉好些了,准备起身。
“别动!”纪惊蛰更凶地把他往怀里一按,道,“你别动!以防万一,别在地板上闹出动静,别出声,明天再说。”
蔚迟真就不敢动了,想了想,唐木华大概是歇菜了,方青谛不知道怎么样:“方老……”
纪惊蛰:“我刚跟他讲了,让他就躺在那儿睡。”
蔚迟又想了想,放松了,决定不想了:“希望他别打呼噜。”
纪惊蛰轻轻笑了一下。
蔚迟没忍住,又掀起黑布向外看了一眼,只看到后门那一堆本就七零八落现在还被烧了一遍的尸骸,人又不好了。
纪惊蛰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把那一点缝隙掩上,同时被他压在下面的那条手臂一抬一捞,就把他翻了个面,变为面对面的姿势,他躺得稍下面一点,鼻尖刚好抵着纪惊蛰的喉结。
黑暗静谧。
蔚迟再次听到了心跳声。纪惊蛰的,和他自己的。
明明还是像刚刚那么黑,明明连两个人的姿势都没怎么变,明明心跳的速度跟刚刚也没什么两样……但就是有哪里不一样。
蔚迟感觉从自己快速跳动的心房间流淌出了一股热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缓缓淹没,留下一阵麻痒。
这种感觉陌生而熟悉,陌生得久远到一千八百多个日夜以前——那几乎是上辈子的事。又熟悉得仿佛故人重逢,因为仅有的那一次经历太过刻骨铭心。
那是五年前,高三,冬天。
他刚刚拿到保送科大的通知书,纪惊蛰一模成绩下来,英语三31。
晚饭之后他到隔壁去找纪惊蛰,那家伙虽然装模作样,他还是很容易地在蛛丝马迹间发现了纪惊蛰刚搞的破坏。
他觉得想笑:“在发什么脾气?”
纪惊蛰:“没有。”
他更想笑了:“鼻涕都还挂着,还说没有。”
纪惊蛰抹了一下鼻子,知道受骗,声势汹汹来抓他:“你又骗我!”
他起身要跑,被纪惊蛰抓回来,打闹一阵,被纪惊蛰捉住按到床上。两人笑作一团,纪惊蛰笑得撑不住自己,往旁一滚,跟他肩并肩躺在一起,继续笑。
笑完是一阵沉默的尾音,过了一会儿,他问:“发什么脾气?”
纪惊蛰还是那句:“我没有。”
“那我重新问。”他顿了一下,“难过什么?”
纪惊蛰没有说话。
“因为没考好?”
纪惊蛰还是没说话。
“没考好就算了呗,没指望你一战清北。”他侧过头,看着纪惊蛰年轻的侧脸——这是跟他一起长大的男孩,十五岁时失去了双亲,经历了酷烈的命运,但没有因此被改写,依然善良、正直、大大咧咧,快快乐乐,虽然学习成绩让人头疼,但是个所有人都会爱的男孩,现在长得比他还要高……他忽然生出了一种“我家有儿初长成”的感慨,宽慰道:“你以前也不在意这些啊。没关系,开心就好。”
纪惊蛰没有看他,依然看着头顶的灯。没有说话。
他便也转过脸,看着天花板上的灯。
那是一盏简单的圆形吊灯,橘黄色灯光,半透明的灯罩里面沉积着飞蛾的尸体。他忽然为那些小虫子悲伤,想象着它们在扑向灯火的那一瞬间的思想。
“哥哥。”纪惊蛰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而醇厚,是让他听得微微一惊的声音,惊异于这个男孩就在他身边长这么大了,“我们是不是要分开了?”
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应该说是没正视过这个问题。
他们高三了,马上就要走上人生的新阶段,而他刚拿到了首都科大的通知书。
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艰难的选择,他从来就欲/望寡淡,对所谓“功成名就”也没有什么执念,周迎春和蔚仁杰对他也没有别的要求,如果纪惊蛰不想他走,他也可以留下,他们三青大学也不差。
他说:“不会,我不走。”
“不许。”纪惊蛰敲了一下他的肚子,猝不及防,给他敲得弹了起来,“你之后不许去一个比科大差的学校。”
他失笑:“那不只有清北?”
纪惊蛰说:“那就清北。”
他揪了一下纪惊蛰的耳朵:“那你不发脾气了?”
纪惊蛰:“我没有!”
他笑了:“好好好没有没有。”
又是一段长达数分钟的沉默。
“哥哥。”纪惊蛰忽然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得他半边耳朵都麻了。
他侧过脸看向他。
“我不想你为了我留在这里。”纪惊蛰半阖着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窝处偷下一窝阴影,他声线喑哑,如同梦呓,“可我又追不上你。”
他就这么盯着纪惊蛰的侧脸,在某一个瞬间,脸“腾”地一下烧起来,同时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察觉到自己动荡的心事,感觉五脏六腑都被一股温热的水流淹没,心脏像一只埋在湖底的沉钟,强有力的敲击却被水流稀释,化为有些虚幻的震动——但整片水域都在震动。
他开始理智地正视与他身边的男孩的关系,他想要弄明白那种感觉的由来,他开始思考未来,思考生活,思考幸福。
而没等他想明白——没到春天——纪惊蛰就消失了。
时隔五年,在纪惊蛰凭空消失给他当头一棒的五年后,在一座不属于现世的恐怖图书馆,冷冰冰的地板上,尸臭味和血味和焦糊味环绕之下,这种感觉居然又阴魂不散地卷土重来了,在他的身体里烧起燎原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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