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苔不松手:“代亭长,作为父亲,你都不准备向乐游小姐解释吗?”
代攸缓缓扭头,摸了一下代乐游的发髻,他嘴唇也是白的:“乐游……不要问了。”
“不!我要问!”代乐游脸色也是白的,她仰起头,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忤逆父亲。她喜欢荆苔,父亲不允许,她知道为什么,荆苔是修士,寿命长久,她是凡人,注定不能长久,况且荆苔也无意。这也没什么,反正世间男人多了去了,这个不行,还有下一个,就算没有都无妨。但这次不同,她只有一个父亲,也只有一个母亲,只有一个家乡,一条水。
代攸慌乱:“不!不!你不要知道!”
“我得知道。那是我娘。”代乐游霍地站起来,目光灼灼,代攸无路可逃,代乐游斩钉截铁,“你不能瞒着我。爹。我是你女儿。”
“亭长还不妨说说。”王灼的嗓音幽幽响起,“你是怎么救活乐游小姐的,好让玉师妹学一学,如何让脖子都快断的凡人平安无事地活过来,这可是世间名医都做不到的事情。”
此话如当庭一炸,炸得代乐游懵了。
她的手慢慢摸向自己的后颈,她小时候羡慕燕泥炉里的修士,他们腾云驾雾,命剑闪得比星群还璀璨,好像无所不能。她测骨时没测出灵骨,在台上当场就哭了,她一边抹泪一边抽抽嗒嗒地望着天空——太远了,她这辈子都飞不上去。
“没有人无所不能。”父亲抓着她的手,“乐游,我很无能,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发现,我比你想象得要不堪。”
她摇头,哭腔未敛:“不会的。”
荆苔松手,代攸把头埋进臂弯里,代乐游僵硬木然地看向他,头回发现父亲的身躯这样小、这样不堪一击。
代攸被女儿的眼神烤了片刻,终于……哭了。
“原来他只给我一人下了咒。”但虹闭上眼,“他吃准了你不敢说,真是……”
代攸身躯佝偻得更加厉害,荆苔等得全身都要烧起来,到底忍住了。过了很久,才听到代攸轻如浮尘的声音:“……还因为我知道得很少,他看不上。”
这是在回答但虹。
“当年的药,是因为我。”代攸抖如筛糠,每一个字都在抠他的心——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赔上了一个大妖和一座城,要从他的嘴里回到人世了。
甘蕲气得眼睛又要红了,荆苔连忙掩住他的眼睛,甘蕲一顿,忽然觉得藻鉴布还没有小师叔一只手掌好使。
“当年尊主、长老、仇仙长同临,怎么会弄错?”荆苔的嗓音带着他的手掌一起震动,忽然想起在浔洲所见——还有一位姓荆的人,好巧,与自己同姓。
代攸闷闷道:“不止,有五位仙长。”
王灼脑子里一声铮鸣,哪来的五位?!
荆苔问:“你认识他们吗?是谁?”
“我认得尊主,还有一位我听尊主叫他球球,不知道是哪个字。一位昧洞的荆仙长,一位笅台的玉仙长。”
“我娘?!”玉珑惊呼,“怎么会?”
玉珑的娘后来修为分寸不进,老来得女,已然与道侣携手飞逝,而球球……球球应当是师伯娘仇沼,荆苔默默想。
“还有一位应当是尊主师弟,看上去面善,很风流,不使剑。”
荆苔一惊,难道是师尊?
难道是经香真人?王灼拧眉,可师叔从未下过山。
“然后呢?”楼致问。
“但府君。”代攸从手臂间露出一双灰暗的眼睛,但虹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游天外,听见有人叫自己,轻轻地应了一声,代攸说:“府君,你只知道为什么神鱼游遍天下,却从来不来锦杼关吗?”
但虹也想问,她年逾四十,从来没有见过神鱼的模样,她还小的时候曾经缠着问荣妈,荣妈笑了一声,回答她:“人间吉祥,如意胜景。”荣妈的眼神很忧伤,后来才听人无意中提到,荣妈就是在神鱼降临他们小城的那一天,被亲生爹娘卖了出去。
“为什么?”她问。
代攸嗤笑了一声:“因为我们这里有罪人。”
但虹下意识问“谁”,下一息她明白过来,是自己家,心很敏锐,立即跟着一抽一抽地酸痛起来,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何必,何必。
王灼问:“什么罪?”
“渎神之罪。”代攸说,颤抖着闭上眼睛,好像在读书,“当年有一伙无知无畏之人,走遍四方,见过大半天下,犹然不觉满意,于是他们蹲在河边,从河里捞了一尾……”
代攸咬牙说:“一尾银紫色的鱼。”
王灼一掌拍碎了手边的小几,砰然一声巨响,小几四分五裂,像那年被切开的神鱼,他气得吐血,目眦欲裂:“你们好大的胆子!胆敢捞食神鱼!!”
代乐游和但虹齐齐目光呆滞,怎么会是这么大的事情?!
渎神!渎神!就是尸骨无存、魂飞魄散都不为过,怎么会是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会是这么大的罪孽?
代乐游忍不住,掩脸抽泣:“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但虹木然麻木地看着哭泣的女孩,心想,自己的确要不得好死了。
楼致都要发火,恨不得把那伙人宰了,寒森森道:“你的先祖也是他们其中一个?”
代攸摇头,又点头:“我知道说不是,你们不会信,但先祖的确不是,他回来的时候,紫贝……紫贝已经被刮去了鳞片。”
荆苔掐着自己手掌,竭力平稳:“之后呢?”
“他们分给先祖一片肉,但我先祖不敢吃,后来吃过肉的人三三两两都死了,在路上,忽然开始喊渴。”代攸激动起来,眼神直直的,说得好像他见过似的,“他们像离岸的鱼,倒下来,抽搐、颤抖、大口无用地呼吸,皮肤像久旱的泥土一样先干裂,再皱成一团,轻轻一碰,就会落下盐巴一样的碎裂。再后来,他们的眼白越来越大,头发一大把一大把地掉,随随便便就能撕下比两只手掌还要大的皮肤片。”
代攸呼吸急促,拉风箱似的:“浇水、喝水、甚至沉到水里去,都没有用,他们都死了,人干一样死了。最后只有几个没有吃肉的人还活着,那几人走到了锦杼关,从此在此定居,几日过后,但府君你的先祖,他也来了。”
“他没有死,他说有人救了他。”代攸好像被什么扼住了咽喉。
“这和笅台的药有什么关系?”甘蕲突然问。
“因为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代攸魔怔地说,“那年地动,震出了逐水亭下我先祖留下的鱼肉,我以为是仙药。那个时候死了太多人,更多的人在医棚里哭、叫,我被他们哭疯了,于是我……煮了一大锅汤,把那药炖了。”
“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那能够救人。”代攸边哭边说,无法形容那些逐渐要变成人干的人是怎么在他面前嘶吼,他如何抱头痛哭束手无策,“笅台的药,是我最后想出来的办法。”
第88章 寄燕然(十九)
代攸像即将溺水的人,紧紧握住代乐游的手,非常急切:“对不住……对不住啊……后来你娘病发,吸进三口气只能吐出来半口,脸都憋紫了。你还不会走,只会哭。我疯了一样在屋子里搜罗,好不容易摸出当年笅台药的碎末,喂给你娘。你娘……半个时辰头发全白了,好像……好像她身上的时间崩塌,快得我赶也赶不上。我真没用……我真懦弱……我不敢承认,也不追不回来我想留下的人。”
“你糊涂!”玉珑忍不住说,“那不能用在凡人身上,你身为逐水亭亭长,也是修士,怎么连这件事都想不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代攸低吼。
代乐游浑浑噩噩,好像万千思绪都被生生切断,再无下文。她只觉得父亲的手冰冷得异常可怖,“那……那我呢?”她白着嘴唇。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