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苔不知道那位照旷是不是也曾在梦里见过这样的落雪。
这场大雪里没有疾风、没有冰雹、没有试探,只有绝对而极致的寂静,在这一场大雪下,世界正在自我愈合,积雪的旷野显露出斑驳陆离的颜色。
甘蕲身后翅膀抽长,在白皑皑中显得极为醒目,他抖了抖水,伸手揽住荆苔的腰,说话时从嘴里吐出水雾:“我们回去吧。”
荆苔轻声应“好”,总觉得他们的对话会打破这蕴藏着涅槃的寂默恬静。
半个葫芦里只剩银液潺潺,如镜似冰。
甘蕲抱起荆苔,双翅扇动,两人穿过降雪、穿过雨云、穿过寒雾。
荆苔在甘蕲的怀里侧头回望,只见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影子惟蒙那一痕、眠仙洲一点,鱼两三粒而已。
葫芦的银光将二人吞没,再睁眼时,他们就像两颗世外陨石,从倒悬的眠仙洲坠下,眼看就要再度栽进水里。
荆苔现在实在是看见水就晕,心道:“完大蛋了。”
但大出他意料之外的是,就在荆苔满以为自己和甘蕲肯定要跟水面来个硬碰硬的千钧一发之际,一条银色的巨龙从矩海下凌空出世,如一道闪电——无论是颜色、形状还是速度——牢牢地接住了荆苔和甘蕲。
荆苔下意识抓住龙角,胆战心惊地伏在冰凉的银色鳞片上,被狂风刮得头晕目眩,余光觑见甘蕲从另一边爬上来,荆苔问:“这祖宗又是哪位啊!”
甘蕲面色古怪,没吭声。
荆苔急得不行:“祖宗!别飞了!!!”
银龙玩得正起劲,完全不理他,荆苔由衷地感到疲累,唉声吞气。
这时从远方传来一道悠长的口哨,被咆哮的、潮湿的海风撕得粉碎,荆苔头晕眼花之际依稀觉得着这声似乎有点耳熟。
但银龙肯定是认识这道口哨,在半空中来了个急停。
“啊——”荆苔差点被甩出去,“我天!”
银龙不情不愿地回头,放慢速度往回飞,远远的,一队庞大的沙艘映入荆苔眼帘——一面银龙旗。
荆苔扭头问:“哪家是银龙旗啊?我怎么没印象?”
甘蕲攀过来,道:“是芣崖。”
话音未落,俩人就被银龙甩在了领头沙艘的甲板上,引来一阵惊呼。
荆苔眼前冒金星,一时昏昏沉沉,心里气道:叫什么叫!
甘蕲扶起被摔得腰酸背疼的荆苔,荆苔一睁眼,就又看见一只狐狸揣着袖子,笑眯眯地望着他,顿时一声“哎哟”,见鬼了似的往后缩,刚好缩到甘蕲的怀里。
“怎么还有狐狸?!”荆苔震惊。
重音放在“还”上。
面前的狐狸闻言,顿时委屈巴巴地垂下尾巴,毛都没有那么蓬松了。
“他不是行藏。”
狐狸笑得低首道:“云后殿下。”
荆苔一怔,忙回头,见云青霭慢悠悠地拨开妖众,踱步过来,青色羽衣清新而美,站得笔挺:“那是芣崖新一任狐相,名叫行邈。”
新狐相对荆苔和甘蕲行礼道:“芣崖的船,一直都在眠仙洲附近。”
“那那位是?”荆苔忽然有了些猜想。
“是新王。”甘蕲抱着荆苔,贴着他的耳朵说,“是一条龙。”
荆苔意外道:“什么时候破壳的?”
“就在阴阳平衡的时候。”行邈摊手,代替云青霭答。
云青霭点点头,走到船舷边,脸上露出几丝即将功成身退的神情,他望着天际初升红日的金光,好像在思念谁。
“芣崖怎么会在矩海?”荆苔问。
行邈道:“我们从一开始就在矩海。”
“妖感知天地。”行邈微笑道,“芣崖是真的一直把眠仙洲视为必须守护的神地,若是真的天地覆灭了,我们也要死在眠仙洲旁。”
荆苔问:“那么禹域呢?”
“阴气都被眠仙洲再度吸走了。”云青霭回身答道,“那盏大灯自然也就灭了,断镜树山塌了,但禹域众人无虞。只是笅台的紫栴君走了,连副尸骨都没留下来,不过他的老虎活了下来,眼下跟着凝云君。”
荆苔:“喔……”
忽然他也不知道该问点什么了。
好像一切都挺好,没什么可问的。
红日将升,新一轮黎明又将到来,灿烂而辉煌的光芒里,行邈对俩人笑嘻嘻地一拱手,恭贺道:“纤鳞君,鱼矶君,芒乎何之,忽乎何适。”
云青霭也道:“忽乎何适,万物毕罗。”
“万物毕罗……”荆苔重复。
甘蕲倾身过来,亲吻他的嘴角,含笑道:“万物毕罗,莫足以归。”
海风在耳际拉得老长,不热不凉,温暖而舒适,实在是恰到好处。
金色的日光粼粼地洒在海面,远处白头的蒙那山依然屹立,洪水退去,亡灵安眠,神鱼脱掉神职,解脱地等待真正的死亡,河流继续流,潮汐定时升涨,雨季和旱季平稳交替、间歇造访世间。
天地仍然会在平衡的此消彼长中继续下去,循环往复。
不远处的汪洋水面上,银色的初生巨龙腾起又落下。
一只小鸟衔起漂浮的枯枝,飞去远方。
仔细思量,好追欢及早。遇酒追朋笑傲。任玉山催倒。沉醉且沉醉,人生似、露垂芳草。幸新来、有酒如渑,结千秋歌笑。
——题记
卷五·万物毕罗·终
——十六蓂·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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