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远方冲过来两个影子,一大,一小,打断了行藏和应鸣机的笑意。
荆苔从岸上倒下去时,只看到应鸣机的火鞭,心里纳闷,不知道应鸣机为何还这么强,火潭热烈而烧灼的气味环绕着他,氤氲中,行藏的半张侧面显得有些阴惨。
虽然知道应该是躲不过,但荆苔还是很震惊,他以为自己还能再徘徊几年的,也不浪费师尊给他炼就的这副身子,又叹师尊果然算得不错,正胡思乱想,他发现自己竟然还没有落进火里——这本该瞬间结束的坠落居然持续了这么长时间,长得令他厌烦。
就在荆苔被吞没的前一瞬间,他看见岸边伸出一只手,手掌上有火焰形状的疤痕,一把剑飞扬而出,接着荆苔看见那一双青绿的大翅膀——是甘蕲。
他不是走了吗?!
一切都太快,荆苔来不及说任何话就被吞没,却没感到痛苦,只是感觉到自己在被焚烧成灰,而那把飞扬的剑随之没有犹豫地一同坠入火潭,甘蕲几乎是同一时间地、没有任何犹豫地跳了进来。
别!
别跳!
荆苔头上的灯簪微微颤动,突然自行抽离,他的头发纷纷散下,灯簪抽长,牢牢地挡住了甘蕲的下坠过程,锐利得仿佛一把仙剑,自甘蕲腹腔中过,把他像神像图一样钉在火潭边,甘蕲动弹不得,呕出一大口鲜血——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上一次受这么重的伤是在什么时候了。
甘蕲不敢置信地吼出来,腹上的灯簪冷得像经年不化的寒冰,而小灯晃悠着,仿佛在说“不辱使命”。
但与此同时,一个消失了很久很久的、久到荆苔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完全忘却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这声音带他拨开迷雾,看见了记忆岛屿上的一束红色的花。
第42章 飞帝乡(十三)
荆苔觉得自己不是被火焰吞没,而是被一些腐朽、掺着灰烬和尘土的东西包裹,它并不寒冷,也不滚烫,更像是一些熟悉到可以忽略的事物,像尘世间的那些羁绊,像……流不尽的水、吹不停的风。
所以萼川其实永远还是水,永远的河。
荆苔一直下坠、下坠、下坠,像雨滴穿过一层又一层的云,打破屏障和隔阂。
他最先看到了两只并翼而飞在湛蓝色天际的鸟,一只红得发金、一只清透如玉。荆苔很快认出,这是应鸣机和云青霭,他们翱翔的时候像船行走于汪洋大水,仿佛天空是水、是大地,整个世界原本应该颠倒过来,灵魂应该行走在风中。
一王一后飞过芣崖的山峰和树林,灵活地翻滚和鸣叫,仿佛在歌唱和舞蹈。
他们飞着飞着,一头扎入狂风暴雨,还是南方的那片树林,阴蔼沉重得如同一个经久不散的噩梦。
画面如跌落的瓷器般破碎,荆苔的视线再次变得清晰时,他看见青鸟托着昏迷的凤凰飞回,他们身后,噩梦正在逐渐消散,青鸟的一身翡翠般的羽毛烧得几乎乌黑,殷红的鲜血从再次裂开的、遍布全身的伤口流出,汇聚在爪子上,然后凝成拳头大小的血滴,坠向山林和萼川,一滴接着一滴,仿佛永不结束。
青鸟脆弱得仿佛下一息就要化作坠落的火焰,只留下黑如墨石、蜘蛛般张开的骨骼。
凤凰被送到黑狐狸的手中,青鸟瞬间倒下,眼睛里流露出留念,他轻轻地啼了一声,用乌黑的、残损的喙磨蹭凤凰美丽的冠羽,然后就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好像把凤凰送回来是他这一生最重要的、唯一的使命。
荆苔又看到云青霭开始了在申椒殿修养的生涯,十六年昏迷不醒。应鸣机每天都陪着他,把他护在自己的翅膀下,温暖他冰冷的身躯。
无数个日夜,殿外日月变幻不停,他们紧紧依偎,鼻息交缠,静静地嗅闻对方身上的味道,衬得大殿如同风雨中的一艘独舟,无论外界如何汹涌风云不息,这里都是唯一的、最安稳的桃花源。应鸣机每次都迫不及待地走进大殿,迫不及待地回到温暖和安定,他亲吻睡梦中的云青霭的嘴角,轻轻呼唤自己王后的名字,就好像他们又回到破壳的那个被先后驮在背上的小巢。
然后有一天……
一个大和尚背着一个小和尚没有任何预兆地来到芣崖,他与荆苔一样,拿着一片凤羽敲开了芣崖的门。那小和尚明明已经是死躯,面色白得发青,小脑袋听话地靠着大和尚的肩膀,随大和尚的步伐而小幅度摇晃。
那是去非和空无。
去非温柔地扶正空无的头,轻柔地念着佛经:“我从久远劫来……我所分身,遍满百千万亿恒河沙世界……令归敬三宝,永离生死,至涅槃乐。”
他手腕上坠着一串荆苔眼熟的菩提珠。
去非一路走到申椒殿——那也是一个张灯结彩的焚桂节,萼川烧的火尤其旺。
应鸣机在后殿接见了他,行藏奇怪地觑着那个已经明显死掉的小和尚,神色变了又变,终究是没说什么。
去非把徒弟从背上解下来,抱在怀里,颠了颠,苦涩地叹道:“好轻。”
面对应鸣机的注视,去非先是把凤羽托在手里,递给应鸣机:“应施主,这是吾师交由给贫僧的,如今交还给您。”
应鸣机愣了半晌,叫行藏出去,行藏从善如流地退出门外,应鸣机又设下隔绝屏障才接过凤羽,从中感受到了先王久违的稀薄灵力在流动,他面色复杂:“当年先王向蓂门求助,他本没有抱希望,但还是有四个蓂门愿意前来。”
去非道:“只是来得太迟。”
“不迟。”应鸣机摇头,“妖族不是你们的责任。”
去非又道:“先后的风姿,吾师记了很多年。”
应鸣机眯起眼睛,也好像沉入了往事,缓缓数道:“孤记得,昧洞的陆泠,芥水月火寺的文罗大师,薤水禹域的催朽君还有紊江翥宗的羽索君,是他们来到了芣崖。孤一一记得他们的名号。”
去非笑了笑:“其余各门当时也被事务烦扰,不得前来也不是他们的意愿。”
应鸣机不在意地一挥手:“有缘无份罢了——这是先王的羽毛,孤记得,你们离开的时候先后赠与的。”
“施主。”去非抱着小和尚的尸体,道,“贫僧此刻不请自来,是求施主施以援手。”
应鸣机挑眉:“什么?”
去非的来意就是他这个小徒弟,去非说,他的小徒法号空无,死于一场珠脉坍塌,但命不该绝。去非说,他知道凤凰一族有复活的禁术,称为“涅槃”。
应鸣机沉默了很久,说:“这是禁术,早就湮灭在无穷无尽的岁月里,孤不一定能知道。”
“贫僧知道。”
“代价很大,因为天道有常,不遵不行。”
“贫僧知道。”去非面色不变,“但贫僧有值得一换的东西。”
“什么?”
去非用很清晰的声音答:“贫僧有一身佛骨。”
应鸣机万分惊愕,手里失了轻重,酒盏在他手中四分五裂,水清露从他指间流过。
去非又说:“贫僧来时曾去昧洞请算,卦象言说,贫僧注定会为这万年难遇的一身佛骨而死,但同时,有两个生灵会为此寿数延长,等他们死去的那一刻,佛骨才会回到应有的归宿。”
应鸣机面色忽然一转,变得阴郁而凶狠:“你知道了什么?”
去非看他的神色,笑了起来:“看来昧洞果然从不失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大半个夜晚都消磨在妖王和和尚的沉默对峙中,银箔灯勾勒出去非岿然不动的身影,应鸣机的呼吸好像都停止了,他思虑得头冒冷汗,像黑暗中的沼泽,不声不响地蚕食着周围的一切。
时间的一切都似乎暂停在这一刻……萼川的流动、月色的波浪、轻风的呼唤。
去非耐心地等着,时不时抚摸尸体的额头,念叨佛偈。
天色发白的时候,妖侍在门外轻轻禀告:“殿下,云后不太好。”
屋内没有回应,妖侍于是略带疑惑地重复叫了一声“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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