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澜的长明灯燃到了最后一盏,火苗比指甲盖还小。
归长羡点了七次,都没能点燃下一盏,终于没能控制住颓丧,转身握着方澜冰冷的手,一声不吭。
“师尊……”方澜勉强笑道,“就这样吧。”
归长羡别过头去,喉结抖动,道:“别犯傻,为师还等着你给我送终。”
方澜勉强笑了笑,他的视线模糊,像是有雪片在眼前飞舞,冰冷的山洞岩壁退化成晦暗的天穹,余光中长明灯的灯火像呼吸般收缩扩张,又像暮秋的落叶缓缓落下。
只听天地一声惊雷,方澜心道:有一位洞见修士跌境了。
方澜想起他曾在《微阳经》中翻阅到众位洞见修士登洲的那一天,也有这样的惊雷,惊雷不断,每劈下一道,大地就震颤一次。
也许是到了人生末尾,月蓂术不驱自动。
这一次出现在视线里的却不是矩海,他看到的是一方巨大的冰窟,打通广袤的大地四方,他看到冰窟里虬结的大树宝珠,如银河直立,闪烁着窈冥混昧的光。
那是什么?
方澜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抹浮动的影子,无拘无束地穿梭在枝桠之间。
某一刻,他路过头一个望向矩海的修士,下一刻,他又路过年幼的自己被归长羡抱上雪山,然后他路过死去的自己,路过大海中有自己的灵魂。
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珠树——不知为何,方澜这样笃定地确定。
让方澜意外的是,珠树好像凝固在了某一刻,就像被冻住一般,无论如何都不再发荣滋长。
宝珠里的世事也凝固如石,所有因果都如画卷般扁平。
珠树巨大、参差的阴影散落世间,蛰伏不动。
它所涉及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转折,都刚好对映着十六蓂的珠脉起伏耸起,仿佛珠脉只是它在日光下的一道阴影——原来如此,方澜想,原来如此,怪不得珠脉不再有灵石产出。
不考不鸣,物感而后发,感因果而灵石发,因果止而灵石亦止。
那只瘦得只剩骨肉的手陡然失了力气,缓缓滑下。
长明灯熄灭,紫烟细长。
方澜带着笑,身躯变冷,却柔软如棉花、开始化泥。
一生结束,他也要变成最纯粹的鱼,回到水的拥抱中了。
一切映照在宝珠之中时,意味着已经发生、不可更改。
荆苔怔怔地盯着宝珠,心痛得要滴血,眼眸充斥血丝:“我们还能做什么?我知道已经发生的不能更改。”
“天地自成秤杆,人力难为,就像一缸水终有沉寂下来的一天,此间万象最后要回到平衡的状态。”树灵说,“平衡,天然自化,阴阳调和,拿着刀,补齐缺失的一环,然后等着世间的自我调节,这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甘蕲:“什么意思?”
“一切由辛的出手干预为始,为了倒灭大火,阳气压制太多,阴气反扑。”树灵道,“凡人以为阴气——化身为水——就是好的,岂不知若阴气太过,也会造就另一场灾难,至于什么灾难,你们二位已经看过了。”
洪水、鱼祟、无止境的大雨滂沱。
树灵:“如果一盘棋已经走到绝境、无可挽回,那就——”
“重开一局。”荆苔道,“周而复始,从头再来。”
从那陌生的面容上再度闪过一丝笑意,树灵的手向下一点,宝珠光芒万丈,陡然间照亮了整座隐藏在时间罅隙中的经香阁。
鱼群汇集在门窗外,鼓动的架势像是在祝福他们。
树灵只是含笑地望着荆苔和甘蕲。
荆苔手掌一转,重新把珊瑚刀牢牢地抓在手中,他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摩挲着抓住了甘蕲的手掌,定定地注视眩目的宝珠。
因果的潮水再度从宝珠中满溢出来,粘稠得不可思议,异香浓到了刺鼻的程度,宝珠中心,数人的身影摇摆不定,水平面也跟着波动。
忽然,荆苔转过头,问树灵:“那么你呢?”
“我?”树灵仿佛陷入了沉思,久久未再说话,直待宝珠因果的光芒将他们二人淹没,荆苔才听到树灵的低沉的声音慢慢流来。
“台上台下界限清晰,看戏的永不会上台。”树灵说,“也永不能上台。”
第194章 尾声(六)
……
“甘蕲!你可认罪!”当头一声猛喝。
空旷的翥宗大殿上,猛烈的日光照得一切阴影都无所遁隐,围观的修士被晒久了,有一种自己即将晕厥的错觉
王灼探手在指尖搓出一束火苗,往前一送,便见这火色如萤火虫般飞到囚笼边,霎时无限膨胀,亮得发白,兜头泼了下来。
风铮然作响,扬起柳风来的衣衫下摆,他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睛,定神一看,里头那囚徒渐次显了身形出来。
那人一手撑地一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懒懒散散地坐着。
看似身形高大,一身黑衣褴褛,头发也乱糟糟的,一侧胸骨穿着写满符咒的铁环,锈迹斑斑,伤口处似是烂了又好,好了又烂,一种诡异的生命力。
阶上右侧的银箔灯火焰突然闪了好几下,王灼奇怪地看过去,没看出什么名头,正要扭头,但心里依然莫名其妙地挂念着。
怎么回事?
王灼心想,不就是一盏灯么?
那自然不仅是一盏简单的灯。
荆苔心神动荡,眼神被牢牢地吸引在甘蕲胸口处的铁环,那斑斑的血迹,刺伤了他的眼睛。
“你可认罪——”柳风来再度喝道。
甘蕲没看着任何人,他的眼神飘向那盏灯,过了许久才闷闷道:“我认。”
顿时一阵哗然,众多仇恨的、鄙夷的、轻蔑的眼神和辱骂都落在他的身上,而他恍若未闻,甘蕲只是盯着阶上右侧的银箔灯,盯着那火焰,如此专注和认真。
这时从底下走出一位胖乎乎的僧人,双手合十对众家道:“此人的命剑‘遂初’将被月火寺镇压,师父曾叮嘱贫僧,师父若丧命他手,请莫要了对方的命。”
“臭和尚!你怎么敢这么说!”苦主血亲挣扎怒吼,“杀人偿命!!!”
空无八风不动:“我只是服从师命,大可将此人囚禁。”
柳风来扭头问旁侧的修士:“玄晖君,您怎么看?”
宿梧片刻后才道:“可用疏庑囚禁,他必不能再出来——那是世上最牢固的囚笼。”
荆苔一阵晕眩,回过神来时,他看见甘蕲一身血地站在月火寺的青松边,云蒸霞蔚,面前站了个红眼睛的、和他面目极为相似的人——
那是当归。
“后悔吗?”当归问。
甘蕲摇了摇头:“不后悔。”
“这样也杀不了祂。”当归说,“祂降世的每一个人都早已死去,这世上没人知道祂的存在,你解释不清。”
“但我每杀一次,祂就虚弱一分。”甘蕲冷淡道,极美的脸颊上数道血痕,他仰起头,看向硕大的太阳,“这一次,祂要很久很久之后才会有精力重回人间,我要……我找到他的时候,能够护他活着。”
“或许他都不记得你了。”
“没关系,忘就忘了。”
“好吧,那你要付出的代价很大,可能会被囚禁。”
“就算要杀了我也没关系,我死不了。”甘蕲说,“你替我继续找他吧。”
“只有你才找得到他。”当归笑说,“我只是你的一部分,不过我会打点好一切,等你重新出来。但我受的每一分苦每一分伤,都会原封不动地映照在你的身上,两重伤,你受得住吗?”
“只要能再次找到他。”甘蕲说,“我就受得住。”
当归点头,赤眸的小孩的身形在荆苔的眼中变大几岁,变成了荆苔在锦杼关初遇他的模样。
那日,禹域的云艘在锦杼关靠岸。
小奴从炉村一身伤地跑出来,蜷缩在一块巨大石头的阴影下,从那个角度,刚好能看到锦杼关的港口,他因疼痛和失学而昏昏欲睡,像一头小兽般舔舐自己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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