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荆苔被甘蕲发力搂进怀中。
甘蕲把脸埋在他的颈侧,听上去仿佛无比惧怕,呼吸居然会是那么滚烫,荆苔还在发愣,都没察觉到自己的手被甘蕲牵着、按在对方的胸膛上。
“小师叔,答应我……”
荆苔几乎是急切地点头,甚至都没有想要具体知道甘蕲想要什么就答应下来:“我答应你。”
甘蕲勉强地苦笑,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在害怕什么。
“走吧。”他哑涩地说。
两人一齐走上鱼桥,只微微用力,就轻易地走上了鱼桥,如履平地,如同鱼桥成了大地,连头发丝和衣摆都自然地垂向鱼桥。
他们的身体和海面保持着平行的姿态,世界颠倒,仿佛行走在宽阔的、深遂的蓝色大峡谷,那感觉无比诡异,又是那样新奇,就像世界一直如此,从未变过,抑或是颠倒的是世界、而不是他们。
两个人慢慢走着,走到了半空,大海也已经很远很远了。
前方是灰蓝的、仿若无物的天空,如一扇高大的门,身后是深蓝色的、一望无际的海洋,成了一块被风吹起、满是褶皱的、可以随意扯开的帷幔,游云是触手可及的棉花,海天一线,只是一脚就可以跨过去的镜子,浮冰是墙皮上镶嵌的玛瑙琉璃,重重倒映着他们的背影,连风都是从头顶扑向脚面,海雾成了蓬松的地毯。
呲啦一声,还在黑白之中徘徊的大鱼也冲出海面,决定与他们同行。
鱼尾朝着大海,吻部向着天空,喷出的巨大水柱从地面上看来就像是雪白的雪山顶似的,也像横着的玉笛。
鱼肚在二人头顶,大鱼慢慢游动,不徐不疾,黑色白色依次闪烁。
吐出的气在寒风中结成水雾,荆苔低头注视自己和甘蕲十指相扣的手,无比用力,握得彼此的骨节都在发痛,可没有人松开一些哪怕一点点……
这片无边旷野,无所罣碍,可以不朽,可有了他一颗心,想来也不必不朽了。
与此同时,蒙那雪山。
明松青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山洞里,洞口蒙着法罩,雪沫和寒风不知疲惫地扑过来,他用自己生锈的脑子也能猜出自己身在何方,随即企图动一动自己的手指,抑或是说一两句话,然而太久的沉睡让身体都好似不属于自己,好半晌,明松青才模模糊糊地发出一个含糊的音:“牙……”
牙?
明松青安然地躺在塌上,不再企图清醒,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正在死去。
在梦里,在死亡的梦里,他的爱人、他的道侣,抱着琴的女子还是会在漫天云彩中朝他莞尔一笑。
眠仙洲……那个吃人的地方,那个无人可解的谜题,谁要碰?
反正他不碰了,他要等死,等到自己的灵魂随着河流奔跑入海,与她重逢,无论彼此是何种形态,无论是风、是雾、是珊瑚,还是无知无觉随水摇摆的小鱼。
都不要紧,不要紧——
他仿佛看见了河流的水面疯狂攀升,淹没河中洲、淹没房屋和金色大殿、淹没高耸的珠脉和山峰,淹没一切,直到世界在毁灭里重启。
第153章 北斗戾(六)
方澜略显狼狈地退出给明松青准备的山洞,脑门都是热汗,被寒风一吹整个人都在打寒颤,身后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肩膀,紧接着师尊带着酒气的话音响起:“说不通?”
“是啊。”方澜头都大了,“完全说不通,明前辈就跟石头一样,什么也不说,连动都不动,问也不说话,也不说自己这些年是在哪里。”
归长羡没有感到意外,片刻后道:“你还记得禹域的那位剑尊吧。”
“记得。”方澜瞅一眼幽黑的洞口,眼前再次浮现男子木偶似的躺在塌上,空洞的眼眸也跟珠子似的,呼吸浅得接近于无,若不是躯体的温度,怕是都会被误认为是在停灵。
“他同剑尊的那位道侣差不多。”归长羡道,“两人都追逐着各自的道侣出海,从此消失在重重波涛之中,区别只是一个人回来了,一个人没有。若躺在这里的是剑尊道侣,或许也会和明道友一样。”
“一样什么?”
“一样等着快点去死。”归长羡用令人胆寒的语气道。
方澜永远也习惯不了归长羡的诡谲多变,还在发怔,又被归长羡亲昵地揉了揉头:“我叫翕谷的阮天暮一会过来,他名义上是明松青的弟子,其实是颐微子唐牙和明松青一块养大的,虽不算亲子,但也差不了多少——有时候,世间的父母亲缘还比不上师徒,毕竟,做师傅不算是天职。”
“那另外两个呢?”方澜忍不住问,“连尊主和林道友。”
“他们俩是唐牙自己收的。”归长羡解释,“是在颐微子和明松青结契之前,阮天暮是结契之后才被明松青收下来的。”
方澜“噢”了一声,摸摸鼻子。
归长羡屈指弹开方澜肩头的雪粒,轻轻一拍:“你去照看那只孔雀吧,我瞧着快死了。”
方澜略有迟疑。
“扭捏什么。”归长羡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名稚子,“楼致又不吃人,你记得出牌算一算,我觉着那孔雀和鱼矶君有关系,他和纤鳞君如今不知去向,或许那孔雀能透露点消息。 ”
即使归长羡这样说,方澜离开的背影还是有些别别扭扭。
阮天暮应约而至的时候,远远地只看见一堆雪人,走近才发现是泊萍君,对方正看着掌中的骨骰发呆,浑身落满了雪也似恍然未觉,阮天暮疑惑地刻意放大了脚步声,但归长羡依然没有什么反应,眼神定定地汇聚在骨骰上。
阮天暮歪头瞅了一眼,那两枚鲜红的骨骰看上去无比瘆人。
“噢,你来了。”归长羡回过神,骨骰凭空消失,他敛敛衣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带你进去见明道友。”
阮天暮点点头,跟在归长羡的身后走进了山洞,脑子里全是要和师尊团聚的喜悦,没有多余问。
明松青还是偶人般不声不响地躺在塌上,一言不发,银箔灯的光环罩在他疲惫、漠然的面容上。
阮天暮的脚步一顿,浑身的热血在刹那间变得冰凉,从在翥宗见到昏迷中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一些幼稚了,来之前他觉得这是一场团聚,觉得师尊会很高兴重新回到红尘……即使师娘不会再回来了。
阮天暮想起明松青不告而别的那个大雾天,漆黑、冰冷的大雾天。
他小步小步地蹭到明松青塌边,觉得师尊苍老了不少,更令他惧怕的是他未能从师尊脸上看到一丝复生的喜悦,只有……阮天暮绞尽脑汁地思索了片刻,挑选出一个令他绝望的字眼:死志。
那从四肢百骸透出来的死亡气息,对尘世的毫无眷恋,都那么的令阮天暮害怕,半晌他才轻轻地叫了一声“师尊”。
明松青没有反应,明亮的雪光倒映在他枯朽的发丝上,让他看上去与死亡只有一臂之遥,阮天暮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旋即焦急地抬眸寻找归长羡的身影:“泊萍君……我师尊他——”
“身体挺好的。”归长羡负手走至塌前,垂眸打量一眼,冷淡得堪比寒冰,“唔,或者说恢复得不错,而且蒙那雪山很适合养魂,若是一切正常,他能在这里修养到和当年差不多的模样,重回巅峰是不可能了,但还是可以安度晚年的。”
“我不是在问这个——”阮天暮的声线带着不自觉的颤抖。
归长羡扭头,高大的阴影投在略微昏暗的山洞里:“还能是什么,小道友,你以为尊师还能够没有负担地回到翕谷,回到从前的生活,重新成为你完美的、无缺的、温和的师尊吗?这些年的痛苦和折磨、对往事的追逐、一切的破灭就可以一笔勾销吗?”
阮天暮的瞳孔颤抖,脑中一切思绪就绞成乱麻,像是被某种尖锐的利器穿透心脏,他发现自己似乎不会心跳、也不会呼吸、不会思考了。
归长羡冷酷嘲讽道:“怪不得禹域的绛蕊君看不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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