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命运干嘛将她推离那个记不得、看不见、找不着的故土呢?
王灼停步,单手用剑尖拨了拨,零落的花瓣、花根同泥土搅合在一起,奇异地没有烧起来,只隐约有泽火的剑火。
他的眉头越皱越厉害。
楼致的头向侧边歪去,散落的头发滑过灼热的剑柄和王灼执剑的手。
荣妈她打算着若是一切没有转圜之地,就带着但虹一起流浪去,忽然,她神使鬼差般抬眸看了一眼。
这一眼,足以使她心字成灰。
“停下来!”荣妈突然大喝。
但虹吓了一大跳,本能地回头,还没看清楚就被荣妈胡乱推开——这守墓多年的老人竟然有如此大的力气。等但虹醒过神,荣妈就已经扑腾一声跪在花坡前,抓来花枝开始又戳又挖。
王灼愣在原地,泽火剑刚想动一下,荣妈又喝:“不许动!”
但虹跑上来:“荣妈——”
“不许动!不许来!不许碰!”荣妈分明用了血的力气吼。
但虹也愣住了,荣妈不是本地人,自从踏进但氏祠堂,从未出门哪怕半步,这里到底有什么?
“咔”一声,花枝不堪重负,断了。枝头有一朵未盛放的花苞,红得不谙世事。
荣妈丢掉花枝,换用手刨,荆苔把剑递过去,她疯狂摇头:“会疼。”
荣妈刨得指尖流血,她小小的、轻轻的身躯身边两堆扒出来的湿土,花瓣红得像血,她忽然凝滞住,如同瞬间化成人像。
很久很久,过了很久很久,长得足够一位姑娘从呱呱坠地长到坐进喜轿。
失落的记忆缓慢又快速地倒回,如残酒回到酒盅、再回到地底终年不见天日的酒窖。
大雨倾盆、深入骨髓的痛楚和……新生命。
那是一副枯骨。
洁白、无暇、晶莹,多年的掩埋只带走血肉,只余干干净净的一副枯骨。
“这是?”荆苔难以置信。
但虹颤抖:“荣妈……?”
“别说话。”
荣妈哑声说,抹了把脸,十指之血在脸上留下十道血迹,于皱纹积攒,遮盖淡棕色的斑点。她肩膀抽搐不已,抖如筛糠,再次探出去的手却稳得令人心惊,头骨干净,眼眶、牙齿、下巴,荣妈旁若无人地抚摸头骨,温柔无比,她没有擦指尖的血,那血一点一点地在骨殖留下印迹。
这副情景使人毛骨悚然。
他们都没来得及问清楚那是谁、到底谁会躺在这闾家阵的阵眼,那崭新的、鲜红的血渍陡然辉耀起来。
荆苔耳边的碎发呼呼往前卷,火色和阵风纷纷打着旋儿倒转。
他眼前一片艳红,好像看见了无数人影,憧憧摇摇。
视线迅速黯淡下来,荆苔陷入梦境般的黑暗,没过多久,黑暗被匕首式样的物件尖锐地一划。
梦境的黑布被割破,荆苔悠悠转醒,对上甘蕲红宝石一般的眼眸。
“小师叔。”
荆苔活动遍身骨肉,无不又酸又痛,像是在嶙峋石堆里来回滚了成千上万个来回,他发现自己好像躺在一顶狭窄的喜轿里,躺在甘蕲的怀里。
他连忙爬了起来,也不管自己各关节还疼得厉害:“这是哪儿?”
“叶丹雪的喜轿。”甘蕲平静地说,晃了晃手里的白色梭子,“它能划破梦境之间的屏障,所以,我找到小师叔了。”
荆苔摸摸脸:“喔。”
片刻后他问:“叶丹雪是谁?”
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噢——他想起来了,闾濡早亡的发妻,闾义果的母亲。所以那山茶花坡里埋的是……叶丹雪?!
荆苔心里狂骂,闾濡,又懦弱又变态,亏他第一次路过山茶花坡的时候还觉得那花很漂亮——能不漂亮吗?凡是喝过血的花都带着妖冶的美丽,杜鹃“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也是如此。
“小友。”女声缓缓说,“那梭子,可否给我一观。”
甘蕲警惕地用手臂护住荆苔,忽然肩头一点温热,他回头,荆苔点点下巴。甘蕲迟疑地抽回手,把红色的帘子拨开。
素衣女子弯起唇角,未着首饰。
荆苔颔首:“叶姑娘。”
叶丹雪道:“我见这位小友时,他正昏睡,不道小友竟有如此仙物。”
“他们……都在不同地方吗?”荆苔问。
叶丹雪点头,甘蕲看一眼荆苔,便把梭子递给叶丹雪。
叶丹雪没有接,只用眼睛看了看,笑道:“我是凡人,看不出太多门道,但从前见过一把类似的物件,却比这个厉害,无论什么屏障、阵隔,还是符纸,轻轻一划,都没了。”
“梭子是分丝线的。”荆苔笑,“它的主人是位了不起的织女。”
“嗯。”叶丹雪依然言笑晏晏。
“你……有没有见到一位老妇人。”荆苔忍不住问。
“见到了。”叶丹雪平静无波地答,“是她的血打开了这个阵眼,应当……是我母亲吧。”
荆苔没想到她会如此平静。
叶丹雪说:“她眼睛都红了,不过可惜啊。”
甘蕲问:“可惜什么?”
“我已经死了。”叶丹雪笑了一下,身形时隐时现,声音也像她的身形一样飘忽,“这里的我,只是一些记忆,无论什么,那个我都不会知道了。”
“我知道你们想过去。”叶丹雪慢慢说,“大概要想办法打散我——我猜的——我没什么要求,杀了他吧。”
“谁?”荆苔隐约能猜出答案。
“闾濡。”叶丹雪说,“如果那个孽种也不是什么好家伙,一并杀了就是。”
“别玷污了我的血脉。”
第93章 寄燕然(二十四)
荆苔怔然,好半晌才问:“姑娘……姑娘不想回去吗?”
“生死有道。”叶丹雪轻轻地坐在喜杠上,“公子怎么看不穿?万千世界,梦幻泡影。当日那孽种吮尽我血肉,闾濡埋我尸骨、禁我残魂,我被迫为他看守大阵。数年过去,我真的厌倦疲累,此地了无生趣,我亦惧疼怕痛,不如给我一个痛快。不算活着的活着,到底算什么。”
她仰头看向那朦胧混沌,眼里微微透出一点期冀:“听闻灵魂都会回到矩海,我想那里一定是……是我最好的归处。”
叶丹雪转过头来:“无论谁进来,都会被锁在这一方喜轿里,无人可以幸免。而我只能看着,最多聊聊天,我什么都做不了,想来这一缕残魂七情不再,竟算是恩恕。”
“这里有很多小孩,男孩女孩,他们的灵魂都被囚禁于此,肉身何处,我不知。但此地喜轿无数不可尽数,当年闾濡用这方喜轿抬我进府,我到死都没能出来,后来他也用它锁住了无数生魂,生魂于此,必受烈焰焚身。”
叶丹雪忽然嗤笑:“闾濡他并不知道有我在此,他囚禁了我,却不知道我。我知道这里后来载满了漫坡山茶花,也知道闾府处处绘此花,只因我当年,最爱的就是此花。”
“我于锦杼关登岸之时,十七八九岁,在此遇到闾濡。他那时来此地亦没有多远,人长得赏心悦目,虽然有些懦弱、耳根子有点软,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到底没有坏心眼,脾气也不错,我并不是完全没有心思,所以他苦求多次,我也就答应了。那时逐水亭代亭长还专门来找过我,话里话外劝我不要答应,但我和他没什么交情,不熟悉,况且他担心的是万一我死了闾濡还壮年怎么办,我并不担心这个,到时候谁若无心了,分开就是。
只是我一时大意,竟酿成如此恶果。”
叶丹雪也过了一段时间好日子,夫妻和顺,闾濡还为她四处寻找母亲。
后来叶丹雪生下闾义果,缠绵病榻,闾濡虽因儿子天生残废大病小病不断、发妻久病惊惧,也尽心尽力地照顾左右,吃食、药饮无不尽心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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