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吓他们。”荆苔下意识地去捂甘蕲的嘴,若有所思道,“除非发生了什么云后不得不离开芣崖才能办到的事情。”
甘蕲握住荆苔的手腕,没让他真的捂上,又说:“或者这是假感情,那更奇怪了,妖王似乎并不需要一个名义上的爱侣……”
荆苔没想明白,楼致先嚎了一声:“想不明白啊!”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甘蕲的食指在楼致面前敲了敲。
楼致:“?”
甘蕲缓缓道:“我记得你是不是收了一点儿那鸟的毛。”
楼致点点头,甘蕲“哦”了一声,道:“那你就寻个漂亮点儿的小香囊包好,指不定哪天有用呢。”
“啊——”楼致不明所以地点头,“哦。”
甘蕲摸着自己的下巴,突然轻笑了一声:“妖王怕不是要想娘子想疯了。”
“尊驾——”
门外突然有人叩门道。
甘蕲眼睛一闪,迅速扫袖收了满屋朱符,懒洋洋地拔高了声音:“什么事?”
“是行藏大人叫我来送些点心和酒水,是我们芣崖的特产,请尊驾尝尝。”
狐侍听见银箔灯的灯芯爆了一下,继而是甘蕲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那还多谢大人美意,进来吧。”
狐侍推门而入,堂中间的圆桌边只坐了两个人,一人的翅膀长长地拖在地上,美如妖精,手里玩弄着白瓷杯,另一位头顶白玉似的鹿角,耳侧冒出一些银色的绒毛。
他一时看呆了,直到那白瓷杯不轻不重地被放在桌上,狐侍才回过神来,忙把食盒托起,不太熟练地叫他们的名号:“纤鳞君,鱼矶君。”
荆苔点头,甘蕲的下巴往侧边一挑:“那两位睡着呢,没这个福气,我们俩尝尝得了。”
“拿上来吧。”荆苔有点无可奈何地说。
狐侍忙走上来,拿出来五份点心和一壶酒,道:“行藏大人说来不及准备好东西,不过这酒是顶好的……”
荆苔便倒了一杯抵在唇边,只闻到那带着桂花香气的酒味。
只是他还没尝到,甘蕲就俯身从荆苔手中夺过这杯酒,深深地闻了一口:“好香啊——你也来尝尝,离那么远作甚?”
语带三分懒怠,眼含笑意。
荆苔:“……?”
还能这样?
“可……可以吗?”狐侍的心登时被击了正着,结结巴巴。
这狐侍年纪不大,又是出身天生喜爱漂亮皮囊的狐族,乍然见了两个如此好的,其中一个还如此态度,过江的泥菩萨似的,立即就投了降,脸颊已然烧得绯红,自己都觉得仿佛体内烧着火,不自觉地走近,又身不由己地在桌边坐下,向这两个人不停地抛着媚眼。
荆苔:“……”
荆苔嫌弃地移开眼神,又觉得这样不礼貌,遂又移回来,对着狐侍仿佛没有尽头的媚眼欲言又止,无奈道:“小兄弟是行藏大人的哪方亲戚?”
“我……”狐侍吞了口唾沫,羞涩地捏着自己的衣角,尾巴都收不好了,唰地冒了出来,高兴地摇着,“尊驾……尊驾好眼力,我确实与行藏……行藏大人同属一族,不过只是个小人物,端茶倒水而已。”
荆苔觉得头疼,狐族起色心时本能的狐香已经浓得酒香都压不住,狐香自带魅惑效果,多年无人领略过,也不知道对修者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他拖过已经冷掉的茶水啜了一口,敛眉不语,由得甘蕲说去。
第36章 飞帝乡(七)
“其实我……我也是听行藏大人他们平日里说的一些。”狐侍有些羞怯地低下头,躲避甘蕲的眼神,“我也知……知道得不全。”
“没事。”甘蕲温柔地说,“你随便说说,我们随便听听,是吧,小师叔。”
荆苔嘴里含着冰冷的茶液,矜持地点点头。
狐侍颠三倒四片段式地讲述了云后与妖王“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却一直说到了妖族遥远的过去。
据狐侍所说,那是一个极其灰暗的十六年——
“早在我出生之前。”狐侍这样说,“在很多很多年之前,芣崖在下雨,萼川在逐渐沸腾。”
狐侍描述黑色的乌云从南方压过来的场景,像一场灭世的灾难。当时的妖王殿下化作凤凰身,先殿下金身神力,却依旧对着阴霾却无能为力,他围着芣崖一圈一圈地巡视,彼时狂风大作,旋风从天际扬起,妖族纷纷从栖身之地钻出来,集体向北方迁徙,先殿下身载几可与日月争辉的金光,却不能让所有妖族毫发无损。
逃亡妖族的十分之三死死于瓢泼大雨,所有可视之地都是一片模糊,近在咫尺也辨不清形状和方向。被雨水碰到的妖族发出凄厉的惨叫,皮肉紧跟着腐化,脚步拖慢,步履蹒跚,很快被冲刷得只剩下惨洁的白骨,肉化作泥,妖血流进蜿蜒的萼川中。
萼川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变红的,显出火焰的痕迹,狐侍说,在先辈们的记忆里,萼川是天下最清冽的水,最舒适的故乡。
荆苔听到这里一愣神,他曾经从很多人嘴里听过这样类似的话,挽水上的赵长生、翥宗柳氏兄弟……乃至禹域的上上下下,他的师尊、师叔、师伯师伯娘。
所有的人都说,川水合流,是他们永恒的故乡,不会泯灭的埋骨之地。
狐侍说剩下的五分之一死在逐渐沸腾的萼川里,剩下又一半累死在无垠的旷野奔袭之中。
所有幸存者都记得那个星群逐个熄灭的夜空,像神吹灭了整个神殿的明烛,幸存的妖族在旷野上仰起头,猜测到底是哪一片群星暗示了自己的命运。他们回望,遥看深蓝色的乌云淹没树林、沼泽和山峰,吞没同侪的骨骼的呐喊,鼻尖满是逃不开的发霉气息,这气息简直不像是从外界闻到的,倒像是从自己骨子里钻出来似的。
“骨头和剑没什么两样。”甘蕲评价,“到了一定时候,它就会生出铁锈,发霉腐烂,挡不住的。”
喝醉酒的狐侍笑了一声,没反驳他:“曾经,山下的老龟说,妖族的生死存亡,被刻在群星之中,这是永恒的命,逃不开的命。”
之后的事情其实没有那么难以想象。
先殿下护佑族民一路北上,他华丽的彩羽被洗得灰暗,长翅不再孔武有力,他越飞越低,又在坠地那一刻奋命翱翔,先妖后凄厉地长啸,流下血泪。
直到最后一次先殿下力竭地向下坠去,先妖后用自己的身躯撑起先殿下向前飞翔,颤颤巍巍的鸟身,呼啸的风。厚重的水汽中,先殿下低头看向他气喘吁吁的臣民,沉默不语,远远地从翅下抛出一枚圆滚滚的蛋,先妖后大惊失色地俯冲下去,用爪子抓住。
“去吧。”先殿下说,“妖族在哪里,王就在哪里,申椒殿就在哪里,孤会融化在萼川蜿蜒千里的河流中,化作不可熄灭的火焰,从此整个芣崖都会在孤的注视和怀抱之中”
“殿下——!”
“我会祝福你,芣崖的新王。”先殿下啸了一声,转向踩在树尖上的黑狐狸,“狐相。”
行藏垂眉:“臣在,殿下尽管吩咐。”
“今日此时,山雨欲来,孤以王之令,命你起誓。”
“臣起誓。”
“你要辅佐新王,殚精竭虑,萼川水流尽之前,此约不可废。”
“臣定为新殿下肱骨,无论生死,萼川流尽之前,此约必不废。”
先殿下猛地掉头,向乌云掠去。
翅膀上的尘土被洗刷干净,金光一点一点地露出来,他尽情展露凤凰身,重新变得洁净和耀目,他在风雨中重新变成了那位高高在上而又不可直视的、妖族的王。
妖族跪倒了一大片,顶礼膜拜,没有太阳的时候,凤凰身就是他们的太阳。
先殿下把妖族臣民的哭泣和呼喊甩在身后,他的眼泪像迸出又熄灭的火星,星星点点地落在先妖后的羽毛上化作硝烟,仿佛最后的抚摸——妖王的泪,不能落在地上,就像妖王不能无声无息地死在旷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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