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桌子被掀了,柱子也裂开,帷幔飞到天花板要更进一步地上天。
当归每躲一次,门口就传来三声高低不一的赞叹声。
荆苔被赞叹声给叫回过神,没想到自己竟然被甘蕲的脸引回了数年前。
那自然是竭南和之桃之枫,他们跟看戏似的叠着三个脑袋,目光灼灼,跟随屋子里俩人的对打节奏发出显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啊”“呀”“呼”,每人手里还拿着啃到一半的甜瓜,荆苔顿时明白他听到的咀嚼声是来自哪里。
看起来最靠谱最堪信任的居然是那只金色大虎,山大王似地坐在门外,粗如手臂的虎尾威风凛凛地……被捉在竭南的手里,无奈而纵容地看着它的小姑娘。
一炷香不到,招架不能的当归挨了三拳,整个人滑出数十步,在地面留下深深的擦痕,他眼里凶光闪过,运转灵力要出掌,甘蕲嗤笑,也运转灵力,丝毫不惧。
他们的灵息都是深灰色的,像大雨倾盆前的乌云,不祥而沉重。
这时,一道银光被掷出,飞得比光还要快,切入这剑拔弩张的灰雾之中,擦着两人灵息膨胀得要爆炸的掌风而过,最终,扎进在一尊漂亮的青瓷瓶上。
竟然只是一根手掌长度的簪子,簪首垂着玲珑的小灯,火苗晃晃荡荡,照亮了青瓷器上被这根簪子钉破而留下且还在蔓延的裂纹。
之桃心疼地叫:“——不是吧!”
甘蕲和当归不约而同地收回手,做错事情的孩子似的垂下头。
荆苔叹口气,这俩人看似针锋相对,可不过就是打哈哈而已,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看来是没什么能指望。
“差不多得了。”荆苔说,“我不问了。”
他慢腾腾地挪动身体,下床,没看到鞋子也懒得找,干脆赤足地站起来。
这具身体对荆苔而言终究是陌生的,他站起来的一瞬间,还是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才站稳,甘蕲过来扶,荆苔没有拒绝,只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慢悠悠地走到青瓷瓶面前,伸手把灯簪拔下来。
灯簪离瓶的一刹那,青瓷瓶立即碎成满桌残片。
“抱歉。”荆苔对门前忘了走的竭南说,“刚醒来,掌控不好力道。”
“噢……”竭南愣愣的,阿金把尾巴从她手里抽出,小姑娘如梦初醒,“没事!没事!”
她大方地说:“随便砸!随便砸!”
当归撑着地喘气,额角汩汩流下一条血迹,呲牙的时候,那颗尖锐的小虎牙若隐若现。
荆苔又是一声叹息,拎着袖子替他把额角的血给擦了,当归抬头,似是没有想到荆苔会这样。
荆苔面色平淡,擦完后旋身对竭南彬彬有礼道:“令师……”
甘蕲说:“轻筠君没有回来,这是她的弟子。”
荆苔点头,温和道:“多谢救命。”
竭南受宠若惊,难得找回生疏的礼仪:“没有没有,还多亏了……您,我才破境,卡了好久了,难受得要死,我是竭南。”
荆苔记得她,曾在翥宗有过一面之缘,他沉吟:“……玄心?”
“嗯。”竭南点头,荆苔垂眸看了她一会,笑起来,竭南狐疑,荆苔摇头道:“没什么……我印象中,桐葵君也是这样的性子,和姑娘你很像。”
他说到这一顿,想起来元镂玉和扈湘灵的关系还挺不错的,仇沼为此还不得不经历了扈湘灵的数次盘问和发难。
竭南想起正事,抬眸自以为隐蔽地看了看甘蕲和当归,又给荆苔递了个眼神。
那俩人均不悦地皱眉,荆苔看懂了竭南的眼神,冷酷道:“你们出去。”
“小师叔——”甘蕲反对。
当归红眼:“不——”
“出去吧。”荆苔重复一遍。
竭南眼睁睁看着这两尊了不得的家伙一边怒视她一边居然真的出去了,她心中怒道:大夫连单独讲病情的权力都没有吗?!现在到底是什么世道!
荆苔笑说:“姑娘,尽管说吧。”
“唔——”竭南没想好该从哪里开始。
“我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荆苔说,“挑重点说吧,不必隐瞒。”
“您目前以那石头为寄生,灵骨寄托还算挺顺利。”竭南边说边奇怪,怎么这么顺利,倒像是有过特别处理似的,“但之后您这身体终归不能久用,它毕竟只是一块石头,再怎么神通广大也只是一块石头。”
荆苔点头,竭南继续:“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石头,但您……之后的身体就只能这么一直冰凉下去,暖不起来,也无法进食,最多喝点水,五感会渐渐衰竭,比如……会渐渐看不清楚东西、听不清楚声音,或者……”
“尝不出味道,是么?”荆苔说。
竭南大惊:“您知道!”
“一回生二回熟罢了。”荆苔淡淡道,叹口气,要不是一直没能捞到经香真人所说的法器,他早就不拖着要活下去了,终究这一块珊瑚石,没有上一块完整。
蒙那雪山。
姜聆起身道别,帷帽的面纱重新坠下,她的身影重新消失在重重风雪中。归长羡仍旧不慌不忙地饮着酒,世间的传言没有错,他的确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酒徒。
这时有人走到他身侧,归长羡头也没抬:“带酒没有?”
“抱歉,师尊。”方澜垂手而立,和归长羡同样穿着浅蓝色的衣袍,整个人就像冰雪的阴影,“各地逐水亭都把新的《微阳经》送上来了,师尊要不要去看一看。”
“有什么可看的。”归长羡满不在乎。
狂风终年被囚禁在雪山范围之内,一旦有机会就叫嚣着要逃出,漫天的雪粒能遮住所有轮廓。
方澜有些踟蹰,欲言又止。
归长羡把杯子一甩,不过瘾地把整个坛子拎起来一饮而尽,烈焰似的酒液一直烧到心口,他喟叹一声,归长羡可从来都不酿淡酒:“知道你要问什么,只惦记着你师弟,楼致,对吧。”
“您算了师弟?”方澜的神色显得有些惊喜,他才是归长羡的正经徒弟,尽管楼致一直显现出来的天分和能力都比他强,可昧洞从来只把方澜当作下一任洞主培养。
归长羡看傻子似的看他。
“师弟还好吗?”方澜问,“您说与他同去的鱼矶君和纤鳞君都回来了。”
“是回来了没错,但也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的——可吃了好大的苦头。”归长羡慢悠悠地晃荡着空坛子,感慨,“要我说,妖的固执有时候可比人强得多。”
“你怎么不问问那个和尚?”归长羡瞥他一眼,问。
“月火寺的空无大师?”
归长羡点点头,方澜有些迷糊,归长羡笑:“那和尚的生线多年前就断了。”
方澜脑中警铃不断:“那师弟——”
“我知道你一直在奇怪,既然楼致比你强,为什么我选你不选他。”归长羡打了个酒嗝,餍足地眯起眼睛,“因为他终究不能是昧洞的人了。”
方澜在风雪中呆滞,不明白师尊在说什么,归长羡长叹道:“他不能再做神的眼睛了,盲者不可复明。”
“小澜。”归长羡扭头看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徒弟,“忘了他吧,无论他能不能回来,楼致,都不再是你的师弟了。”
“可,师弟还有家人。”
“什么家人。”归长羡嗤笑,“那只是一个虚影,若楼致还承认的话,那才勉强叫家。”
归长羡不理会呆成冰块的徒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着曲线向山上走去,在雪地上留下清晰的脚印,又很快被大雪淹没。
“或恐……是同乡啊!”他大笑,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再修一座庐吧,这草庐快塌了。”
话音未落,草庐不堪冰雪重负,“哗”地全倒了,方澜没有躲,淋了一身冰冷的白雪,说不清楚到底是这风雪冷,还是他的心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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