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的。”甘蕲晃晃手指,擦血的同时把长出的羽毛也收了回去,“天生比较敏锐。”
荆苔冷哼一声。
“我觉得鱼桥上的时间和外头不一样。”甘蕲笑嘻嘻的,“我们要不要试一试?”
荆苔纡尊降贵地斜他一眼,明显还没消气:“嗯?”
这时候,大鱼从白色转为黑色,远处的云层缝隙亮起又再次暗沉,甘蕲勾手指问:“带灵石了吗?”
荆苔轻轻一哼,摸出晶铂,丢到对方手里。
“我就知道我们心有灵犀。”甘蕲眨眨眼睛,用食指和拇指捏着那半红半白、不带咒文的晶铂,觉得有点大似的掰碎,随即顺手把小块往上一抛,接着打了个指响,掌中火“扑哧”燃了起来,点亮了晶铂一角。
“若不是用来点灯作术,而只用灵火点燃,这块晶铂能烧上三天三夜。”甘蕲感慨,“这可比玫瑰玉耐烧多了。”
甘蕲把点燃的晶铂放在遂初的剑尖,掌着它飞出很远,缩小成亮亮一点,他们继续走,不忘密切关察着遂初。
只见大鱼转换颜色,云间闪烁——
一、二、三……
晶铂熄灭了。
荆苔倒吸一口冷气,旋即想到这一次呼吸或许抵得上红尘一两个时辰,一股彻骨的寒冷从骨头缝里冒出来。
他抬眼,看了一眼仍然不知距离的天穹,一个最为恐怖的猜测漫上心头,他幻想自己回到禹域的时候只能看见所有人熄灭的明灯,而不朽树永远不朽,嘲笑着他,嘲笑着人事皆非。
正如他们所感知的,在两人徘徊于鱼桥时,俗世的一切正快速地疾行,向着不善的方向。
首先是暴雨。
在昧洞蒙那雪山庇佑下,这里依然在坚强地下雪。
归长羡站在洞口,落落穆穆地注视占据视线的所有压下来的乌云,已经低到仿佛伸手可触,可见的一切、十四水十六蓂都被青色的雨幕笼着,雨丝如白发,长得完全不受控制。
想到这里,归长羡眉宇一动,旋即慢慢地回过头。
他的弟子方澜难得的裹着厚毯子,窝在火堆边,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他的面前有一方矮桌,一沓绛唇纸和笔墨,按理说在雪山生活多年的弟子不会再被冻到,可没有什么会永远沿着固定的痕迹行走的。
归长羡走回,把即将滑落的毯子重新披回方澜的肩头,无可躲避地瞥见了方澜鬓边新生的半头白发,那白发与方澜年轻、青春的面孔格格不入,像一根尖刺,刺破了归长羡的眼睛和心脏。
昧洞有传,当年有一弟子在山洞动用月蓂术,一夜白发从此下山不知去处,还有经香真人,也是带着白发和腐朽下山而去。
当时这些人的师尊、他们的师兄弟到底是如何看待这一切的呢?难道每个人都可以安然地对待吗?
比如师祖玄晖君,楼致天生命短,在雪山庇佑下才能长成,自有记忆以来就要面对自己比昙花一现还要短促的生命,即使他最终在地洞和炉火中找到了生路,那玄晖君又是怎么对待他的离去呢。
“谢谢师尊。”方澜捻着笔,抬首给了一个略显苍白的笑容。
火堆烧得毕剥毕剥,像是火树银花,火光暖融融地倒映在方澜的眉眼和脸颊上,带着一点欢庆后的落寞。方澜掩嘴闷闷地咳嗽,归长羡给他顺气,听他慢慢地说起:“其实弟子还记得一点小时候的事情。”
“多小?”
“小到我才刚学会走路。”
“那你记性蛮好的。”归长羡忍不住拍拍他的肩头表示肯定。
方澜慢慢道:“我躺在娘的怀抱里,她抱着我,看着哥哥姐姐——有些是亲戚有些不是——他们在不远处的田边小路放鞭炮,拍着手,推推搡搡,笑笑嘻嘻。鞭炮很吵,火光很亮,晚上的田野异常地暗沉,时不时能听到远处大河的波浪声。”
眼前仿佛有一副虚幻的场景,面容模糊的母亲、狭窄的居所、远处的吵闹,这些年都在他的记忆里不断地复现,有如刻进骨髓。
归长羡沉默了一会:“其实你不该算那么多的,你还年轻。”
“当时本想适可而止,但很多事情是不受控制的,就像时间和白头发。”方澜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白发,好像并不后悔,“在那个临界点,我以为我什么都不会想起来,但我只想起来了幼年的那一天,那个怀抱。”
“……”
“我很想回到娘的怀抱啊。”方澜的声音越来越小,“哪怕我知道她早已经去世了。”
方澜垂头把写好的一张捻起来,轻轻吹了吹,不想被发现眼角的水光。脑后几束枯朽的白发脱落,落在地上,归长羡看着,心头一阵抽动,见方澜又拿了一张新的绛唇纸,点墨写了一个字。
“师尊。”方澜边写边说,“您要不要下山再找一个新的弟子?”
归长羡的胸腔顿时酸涩得不言自名。
在禹域和翥宗的交界处,一个两方交汇的贫穷小镇,没有名字的小镇。
村口有一株翠绿茂盛的树,树冠庞大得像一朵云停泊在此。雨在土里砸出小窝,又积攒成一面异形的镜子,屋后的菜地东倒西歪,蔫蔫的叶子浸在水里,野花零落成泥。一身泥巴的小猫像是习惯了,在雨里跑来跑去,这里打滚那里踩花,玩得不亦乐乎。
多日的暴雨把人关回了屋子,商铺也纷纷闭门。
本该是寂寥的,但来了不少不速之客,他们是禹域和翥宗的弟子,两批人一批从村头开始、一批从村尾开始,撑着伞,一家一家地敲门。
“打搅了,可以开门吗?”
“……”
“……你们是谁?”
“我们从禹域正山来的,近日大雨,我们来请各位转个地方住,去高峰也好,看着,就在那座,不远的。”
“不去。你们走吧,仙长不必管。”
“我们是翥宗的人,这雨太大了,怕是会起洪涝,翥宗为各位安置了屋子,请各位暂时去避难。”
“嘭——”
“我们是禹……”
“我们是翥……”
“仙长,我不走。我们一家都不走,我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老婆子已经老啦……走不动那么多路……不走啦……”
“干嘛要走,走了我要葬在哪里?
“仙长是仙长,凡人是凡人,仙人管什么凡人,让我们自生自灭好了。”
“不过是下雨!有什么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雨会停的,我这辈子别的没见过,难道还没见过雨天吗?”
……
他们无言以对,只能叹气。
两门弟子在村中汇合,沮丧着脸,看起来都吃了闭门羹,雨滴啪嗒啪嗒地砸着油纸伞,把情绪砸得更低。
只有一户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
记录显示这是一家姐妹开的商铺,四姐妹,都没有成婚,两方队伍里都出来个人,对视一眼后,禹域退后一步,翥宗彬彬有礼地行礼感谢,彬彬有礼地去叩门。
没多久,门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一张清秀的女子脸庞。
“我们是……”翥宗还没来得及说话。
那女子鼓着勇气,在滂沱大雨里说:“你……有没有见过我们家阿致?”
阿致?
谁?
这些人面面相觑,全都愣住了。
第155章 北斗戾(八)
雨还在噼里啪啦地往下砸,油纸伞彼此相碰,圆滚滚的水珠沿着水珠翻下来,花苞似的,伞下的修行弟子彼此看着彼此,纷纷把门里女子念出来的名字在心里咂摸一遍——阿致?阿致是谁?
“劳驾……是哪个字?”禹域弟子小心问道。
女子身后又现出一张姑娘的脸,看上去年岁比前一位略大几岁,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更凶些,那姑娘大声道:“极致的致,楼、楼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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