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23)

　　美好……愿望？

　　“眠仙洲从来就不是圣洁的神地，也不是万事万物的家园，它只是一个小小的囚笼，囚禁天地遗物。所有的灵魂都会被海雾拦截在外，在最温暖的、最光明的、最天然的珊瑚礁驻足，在那里，亡者再度相会，离散的重聚、被伤害的安眠、被遗忘的重生……”

　　“把生命还给生命，把宁静还给宁静，把珊瑚还给珊瑚。”

　　木质香气瞬间刺入他的脑海，再继续走、继续走，要回到人间。

　　无声的白光在他的眼前猝然爆炸，形状看起来似乎只是一朵噼里啪啦的灯花，而他就像是红烛上的一抹火，在烈风中摇摇欲坠，猛地一弹，“砰！”又是一朵，他的身躯在烈焰中像烧焦的麻线那样轻而易举地从中折断。

　　不绝于耳的浪声，一波三折地攀上顶端，那细微的鱼鳍拍打水面的动静却缠绕在半空中，寥寥不绝。

　　谁在说话？

　　是谁？

　　“我是您的护身符。令君。”

　　“令君！”

　　“小师叔！”

　　“火种——”

　　吟唱、歌颂、诅咒……

　　但凡能进入他耳中的声响都如潮水褪去，灯花再次一爆，将荆苔从绝对黑暗和静谧中赶出，他猝然睁开双眸，大口将胸腔中的炽烈气息全数吐出，四肢百骸仿佛还只是藕断丝连地连在一起。

　　荆苔不规律抽搐着的冰凉的手被握住。

　　荆苔抬起头，冷汗浸透了他的鬓发和睫羽，他睁不开眼睛，张了张嘴，吐出几个饱含硝烟的字：“……当归……”

　　“小苔。”经香真人熟门熟路地捏起了过去的路数，含笑说，“欢迎回来。”

　　“欢迎回到……阴阳炉。”

　　闻言荆苔却非纯粹的喜悦感，师尊在他眼前死了两回，现在又貌似好好地站在他的面前。

　　生死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经香真人在生死边缘如此徘徊试探，倒显得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生命成了半个笑话，即便是授业恩师、或许还有养育之恩，荆苔依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经香真人，他不敢确定这个人到底是生是死。

　　一时心绪波动太大，没蹦出个有意义的字出来荆苔就开始猛烈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甘蕲忙不丁拍着他的后背。

　　火舌围绕着他们三人不知疲惫地还在烧，却正好绕过了他们的足迹，仿佛只是虚物或幻境，除了空气中弥漫的烟熏火燎的气味，几乎与“外界”没什么差别。

　　经香真人怜爱地看荆苔咳嗽：“嘁，你不都看着了吗？”

　　荆苔一边还在咳一边下意识地抓甘蕲的手，心想再看着也经不得这么吓啊！况且……他和甘蕲现在明明还是个糊涂蛋，只不过比起之前好歹没那么糊涂。

　　甘蕲道：“我们是从葫芦里被他扯出来的。”

　　荆苔终于咳出了喉咙里最后一丝其实并不存在的烟味：“师尊您叫我们进去是要看什么？您既然自己知道何不直接告诉我们？”

　　“谁说我知道。”经香真人语出惊人。

　　荆苔不由得：“啊？”

　　“野火烧不尽，一岁一枯荣。枯荣过后的野草记不得前尘往事也很正常吧。”经香真人打断他，一派理所当然、毫无意外的模样。

　　荆苔：“……”

　　是这个理但是——

　　经香真人安慰道：“不必担心，燃烧起来的阴阳炉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不必担心会被祂听见。”

　　“您说的，那位……”甘蕲终于也想起了进入银液之前经香真人的话，“是辛？”

　　“是啊。”经香真人捏着风月笔，在半空写下一个碧莹莹的字，七画，实在是很简单的一个字，“祂是上次神战的遗物。”

　　荆苔的呼吸猛地滞住，接着难以置信道：“那个所谓的阴阳之战？”

　　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到：难道那不是传说吗？

　　经香真人熟悉荆苔的神情在说什么，哼道：“傻小子，火种和护身符你都信了为什么不信这个？”

　　“祂说祂是神。”甘蕲开口道。

　　“我不信。”经香真人面容冷峻，“我从来不信这世间会有真正的神，我不相信有什么能超脱凡人的眼界之外，你看这芸芸众生，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最后还不是会回到先辈走过的路，就连那些能看到命运的人……都不例外。”

　　“师尊……那月蓂之术。”荆苔艰难地把话说完全，“是您琢磨出来的。”

　　“什么？我？”经香真人真心诚意地一愣，意外极了。

　　“嗯。”荆苔点头。

　　经香真人把这个事实在舌尖品味一番，少顷笑了：“也像我能干出来的事情。”

　　“师尊——”甘蕲像是看到荆苔有些为难，便自己开口替他问，见经香真人颔首，方四平八稳地问道，“您与神草‘蓂’是什么关系？”

　　荆苔浑身凝住，半晌才慢慢地把视线移到了没吭声的经香真人身上。

　　经香真人一讪，苦笑道：“为师也不知。为师也想知道。”

　　荆苔：“还有那把刀？”

　　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经香真人那捏出来的笑容散了些许，火焰的阴影在他身体上半虚半假地冷冷摇晃，给他晃出一片冷淡的愁容，他简直是心平气和地和那抹愁容握手言和了，片刻后才抬起头，叹息道：“对啊——那把刀。”

　　荆苔正要想起什么，却被经香真人头也不抬的问句引走了大半个注意力：“你还记得……不，那个人，他最后把小刀扔进阴阳炉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喔，说的是炼刀的材料，像凤凰骨——”荆苔的神情陡然一变，好像剩下的话都被他自己堵回嗓子里，好半晌才神色难看得像涂了墨水似的吐出两个字，“见鬼！！”

　　甘蕲皱眉道：“妖族衔烛君应鸣机？”

　　“见鬼了！那个狐相！我就说怎么奇奇怪怪的！！明明都能解决衔烛君还非得走那部死棋。”荆苔忍不住狠狠跺了一下脚，“那个人他能进到不同人的身体里，完美无缺地扮演不同的人。”

　　荆苔转身二话不说地揪住甘蕲的衣领使劲摇晃：“你替人背锅啊傻鸟！你傻不傻！傻不傻！”

　　甘蕲举手规规矩矩道：“我的确犯傻了。”

　　“他倒也没有那么傻。”经香真人抱臂，难得一次给甘蕲解围，“他那个时候什么都没想起来，光凭‘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想干就干’这一股劲闯来荡去，那个人……本来不想让这傻鸟引领一水的，那大和尚的命是自愿送给他的，就是为了佛骨吧。”

　　甘蕲略犹疑地点头：“是当归的决定，也是我的。”

　　“狐相和衔烛君怎么了？”经香真人很好奇地问，荆苔还揪着甘蕲领子没放，甘蕲凑过去飞快在他唇边亲了一下，才笑嘻嘻地把和尚、青鸟和风王的爱恨情仇这样那样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

　　经香真人：“……”

　　我的徒弟！我的眼睛！

　　荆苔愣了一会，别过头，平静道：“祂说凤凰骨逃回了妖族，虽然感觉世界都翻了天，但萼川里的火……不会就是因为这个？”

　　“有可能。”经香真人撇撇嘴，眯起眼睛，“祂很记仇，以及为师那个时候怎么就死了，没看着真的好可惜。”

　　荆苔：“……”

　　脑中断镜树山上的大火滔天，经香阁在火里吱吱哇哇，那些木头的尖叫硬是困了他三十多年。

　　经香真人一看就知道他又来火了，于是赶忙闪到甘蕲身后，用笔杆子戳甘蕲的肩膀，示意虽然自己着便宜徒弟大概率会跟着跑，但也不能忽略他这个做师父的意见：“当时我的命数确实已经尽了，没有办法，只有那一条路，为师当时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以这么个模样……嗯……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