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之路像白瓷上的一道灰色的裂缝,从不愈合,就像姜聆脸上的伤口一样。越往上,寒风越凛冽,呼啸的风声占据她所有的听觉,雪粒飘洒,粘在乌黑的发髻上,姜聆扶着帷帽,继续上行。
“好久不见。”有人说。
姜聆停步,喘了口气:“好久不见。”她微笑:“泊萍君。”
归长羡盘腿坐在草庐下,小木桌上放了两坛酒、两只酒碗,他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听说轻筠君酒量不错,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喝?”
姜聆撩了半边面纱:“是说我脸上的伤吗?作为医者,伤口未愈是不该喝酒,可一道三四十年都没有愈合的伤口,也不值得我再为它忌口了。”
她进到草庐,没什么讲究地坐下。归长羡扯开坛子,为她斟酒,带着冽意的酒香飘出,姜聆含笑:“是好酒。”
“自然。”归长羡自豪地说,“这是我自己无聊琢磨出来的,天下独此一家。”
俩人没有闲聊,各自先喝了三碗,放下酒碗时,天亮了。
日轮在水面上画出自己的影子,海上浓雾散开,尽头仍然飘渺无定,水平线上出现了一座巨兽般的黑影。
“那就是眠仙洲。”归长羡指着那黑影说。
姜聆点点头,笑了:“玄晖君当年也是这么向我介绍的。”
“师祖么?”归长羡握着酒碗,“师祖提过,您的老虎很漂亮,可惜我无缘得见了。”
姜聆看着自己的手腕:“我也很想念她。”
“轻筠君再次造访蒙那雪山,昧洞已经换了两任洞主,修士之长寿,昧洞之短命,全在于此了。”
“我当年立誓,发誓此生再不踏入雪山半步。”姜聆自嘲地叹息,“现在才知这誓言就是天上的云,风一吹也就散了。”
“情有可原。”归长羡一饮而尽,“为了紫栴君,是不是。”
姜聆轻轻颔首:“我找不到他。”
“这些天,轻筠君或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归长羡避而不谈,换了个话题,“妖界换了新王,萼川重开之日想来已经临近,薤水纤鳞君重伤,鱼矶君带他去了笅台。”
“笅台?”姜聆一愣,“我没有收到竭南的消息。”
“竭南姑娘找轻筠君快找疯了。”归长羡笑笑,“不过她已经救下了纤鳞君,竭南姑娘破入玄心境,轻筠君,恭喜。”
“泊萍君不入红尘,却知天下事。”
归长羡慢慢旋着酒碗:“不过,我不知道紫栴君在哪里。”
姜聆微怔,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归长羡的话外之意:“您是说……”
归长羡将杯中残酒向海洋的方向洒出,酒液落入雪地,烫出星星点点的痕迹,风向不停变换,终年不停的雪粒组成旋风,眠仙洲匍匐如巨龟,再狂乱的风也吹不乱它的影子,看上去那么遥远,那么不可触及。
姜聆看了很久,忽然觉得过往都是一场梦,她怎么可能真的去过这个世外之地?
竭南从昏黑的梦里醒来,出了一身热汗,阿金的毛软乎乎地拥着她,搔在脸颊上,有些痒。
阿金察觉到竭南的苏醒,掀起一只眼皮,金色大眼像黑夜中的灯笼,明亮而辉耀。
竭南早已习惯阿金的无处不在,习惯每一次半夜梦醒都有这样的一只灯笼不知疲倦地照耀着她。
“没事,我去看看月亮。”竭南笑着捏捏阿金的耳朵,从床上翻下来,赤脚走去拉开厚厚的帷幔,银色的月晖猝然挤入。
阿金在床上转了一圈,爪子开花,庞大的身躯落地时却静谧无声。
竭南双手撑着窗棂,寻找月亮的具体方位,由此确定离黎明只有一线之隔。
这时她听见有什么在和地面摩擦。
竭南回头,和阿金对视,阿金低头,用爪子把两只鞋拨到竭南脚边:“呜——”
“好吧好吧。”竭南边笑边低头穿鞋,“你老是管很多。”
阿金不满地又“呜”一声,呲嘴,露出满口利牙。竭南穿好鞋,跺了跺地:“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月夜。
竭南盘腿坐下:“我好像梦到了师尊,梦见她在雪山喝酒。”
“嗷。”阿金回答。
“听说师尊的老虎很威风,不像师叔的那样不即不离。”竭南自言自语,“真是可惜。”
阿金忧伤地看着她,自己的小姑娘并不明白笅台的人失去了自己的老虎意味着什么。
竭南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用手一下一下地拍着膝盖打拍子,哼了些没人听得懂的歌。阿金像小猫一样舔爪子,很有耐心地侧耳倾听,自她现身于虚空、把脏兮兮的小女孩舔舐得干干净净的那一刻开始,这只金色的大虎注定并绝对包容竭南的一切。
曲调像呜呜咽咽的口琴声,在回照山上环绕、巡回反复。
积累的露珠越来越重,把草尖压得即将坠地,沉睡的花栗鼠的耳朵尖动了动,它听到了一曲分外美妙的歌,把它带入最温柔的梦境,在梦里,它一颗一颗地把坚果吐进洞穴里,那个洞穴无比庞大,足够在严寒的冬季养活它以及它的无数后代。
“听,有人在唱歌。”甘蕲在黑暗里无声地说,他坐在床沿,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到现在。
当归说:“是她。”
然后他们又一齐陷入沉默,月亮早已经从这个屋子的窗户里溜走,天边隐有亮光,黎明将至。
当归从怀里摸出一把银湛湛的九连环,绷着脸,把它恢复到纠缠在一起的状态,凌空抛给甘蕲。甘蕲头也不回地反手准确接住,随即三下五除二地飞速解开,分外熟练,易如翻掌。
“熟练工啊。”当归听着“叮里咣啷”的声音说。
甘蕲把九连环放在小几上,当归问:“我还有多久?”
“不知道。”甘蕲答。
当归抚摸着自己的后颈,那截灵骨:“你答应过那个人的。”
甘蕲说:“嗯。”
“他已经想起了我,不要让他想起后来发生的事情了。”当归说,“眠仙洲的事情,就应该继续沉睡下去,没有人知道他也曾去过眠仙洲。”
第107章 九垓上(四)
在挽水的三十多年里,荆苔每天从渡口登上赵长生的船,在傍晚返回,入定以待来日,只是为了完成经香真人交代给他的最后一件事情。日日如同一日,赵长生永远也不会记得他,挽水永远活在同一天,那些聿峡遗民消失的最后一天。
入定的时候,荆苔也曾企图追寻往事,但也从来无法剥离缠绕在过去上的迷雾。
他审视赵长生如同审视自己,他们都是被时间囚禁的人。
如今,迷雾散去一角,却都是湿的。
梦里的锦杼关一直在下雨,彩绸被水浸成黑色,在水浪的作用下打成一个一个的死结,在文字还没有出现之前,远古的人类就是以绳结记事,若这些死结也代表了某些约定俗成的含义,那一定是不忍离去和没有结局的结局。
荆苔独自站在山峰的顶端,看不到水线的尽头,眼下,他只有着方寸之地可以立足,他像神一样俯视,但神大概可以漠视一切,但荆苔不能。
洪水淹没了一切,把这里改造成地面上未曾出现过的大海,但是没有关系,所有事物都是从无到有,每一条河流都是从干涸之地发源最终又流回干涸。
汪洋之中,铜钟,破碎的屏风,酒庄的旗子,红色牡丹喜被,银色风铃,豁开口子的银箔灯,空空的针线篮,没有绣完的鸳鸯喜服……它们挣扎地露出一个头,又很快被水浪卷走。
水就是这样,埋葬一切,收容一切,供给一切,一视同仁,看似仁慈却又绝情无比。
荆苔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好像被黏在这座山峰上一样,他也成了海边的礁石,耳侧风声尖叫、发丝狂舞,乌云压得很低,与头顶只有一指之隔,令人喘不过气来。
“我忘了很多事。”荆苔说得很轻,“我也死过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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