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吧。”甘蕲回答,伸手好像准备抓住投在青石上的光斑,“无穷的狂野,不能回头的流亡。”
或许从辛决定插手阴阳争斗的那一瞬开始,一切就不能够回头。
青石边的香草碧绿莹莹,在青石的映衬下显得那样微末渺小,似乎不堪一击,它一侧各有数枚草荚,沉甸甸的,在幽蓝的海水里,它静谧宁远的香气也依然存在,仿佛能随水波而悠然远去。
无论是谁看到它,也许都会不由自主地静穆下来。
站在它的面前,世间的一切苦痛、灾祸和折磨都是不存在的,光阴在它的叶片上化作短短一瞬,锁在那细细长长、复杂蜿蜒的叶脉纹理中。
四溢的芬芳、纯粹的心灵、慈悲的灵魂——或许也可称作“神”。
荆苔的心跳都漏了一瞬。
参光止步于光环之外,不再往前,小圆眼睛认真而单纯地耐心等候。
荆苔捏着甘蕲的手腕:“这是要我们干什么?”
甘蕲仿佛在思索,两人的头发在水中绞在一起,他顺手去解,慢悠悠地解了好大一会,才回捏起荆苔的手腕:“你还记不记得那个传说?”
“什么传说?”
“十六蓂的传说。”
荆苔一怔:“你是指那个最核心的传说?”
“就是那个。”甘蕲说,“传说,神折下香草蓂,每一荚都化作一水。”
“十四荚,十四水,另有昧洞一荚,眠仙洲一荚。”荆苔一急,嘴中吐出一连串泡泡,“神的寂灭之地就在寰宇之央,名为……眠仙洲。”
“我们脑袋上就是眠仙洲,师尊说世间本就没有神。”甘蕲说,“那么寂灭的神会不会指的就是他自己,不是魂魄,而是……”
原身。
荆苔看向神草“蓂”,它在至深的水里依然蓬勃发亮,使人不得不幻想在很久之前,天地幽暗的时候,它是怎么睁开第一双眼睛,望向矇昧、原始的万古长夜。
“真的要这样吗?”
甘蕲说:“我们要找的那半个葫芦,可能就在那下面。”
参光吐出一枚和它眼睛差不多大小的泡泡,飘到荆苔的手肘,然后破灭,催促他。
荆苔好不容易才把波动的精神定下来,颤抖着手,摸向蓂草。
相触的一瞬间,那种奇异而神秘的触感猛地击中他。
荆苔不由得泪流满面,像是师尊在用手在缓缓抚摸他的鬓发。
荆苔缓缓合上眼,让自己的思绪随时间一起溯回柏枝乡的一晚,那个经香真人被隐秘的宿命折磨的那个晚上,他就在门外、在廊下,等待那个看似足够决定很多事情、却 其实只是顺水推舟的决定。
元镂玉和仇沼并肩走出柏枝乡,白鹤飞至经香真人的窗前。
只需轻轻一拔,神草蓂就轻易地离开了原地,在水里迅速变软。
青石仿佛被惊醒,微微晃动。
与此同时,甘蕲发现蓂草根部的海床凹陷,迅速长出了半个葫芦,竟然盛满一捧火液,甘蕲想要触摸,立刻就被灼得不得不缩回手。
荆苔一直忧伤地凝视手中的蓂草。
甘蕲忽然在水里把外袍脱了下来,转而低头把葫芦包了起来。
荆苔一愣,仔细看了看甘蕲身上的衣服,接着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身上的外袍,心头“叮”一声,骤然反应过来。
织女锡碧得意弟子——计臻,生平唯有二心血之作,一匹名藻鉴,一匹名苔奁,藻鉴熄火,苔奁耐水。
恰好都在锦杼关里被他们俩人所得。
荆苔刚三下五除二地脱下外袍把蓂草包好,突然被甘蕲拦腰往后一拉。
甘蕲贴着他耳侧道:“石头醒了!”
青石果真醒了,狠狠晃荡,看起来火冒三丈,光环所及之处都一片嘈杂,海床被它拉着一齐震荡起伏、翻腾颠簸,怒不可遏的青石几乎要把这片海底杀得片甲不留。
“看起来好像是无意识地在生气。”荆苔观察道,“可能因为辛没有归位。”
“管他呢,现在怕草走了有什么用。”甘蕲说,“我们快走!”
甘蕲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手抱着葫芦,另一只手拉着荆苔一同拼命向上游。
海面看上去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那么遥远,地动颠簸尾随在后,青石的怒气几乎化作实体,翻天动地,把原本宁静的海水搅得一片浑浊,鱼群早就成群结队地离开了这个多事之所。
在两人看不见的背后,半圆形的光环似丝线回环,随后融进水波里,完全不见了。
两人只管死命地游,觉得自己就像当年累死在锦杼关的小鱼,觉得自己的筋骨都要在水波的袭击下碾成肉泥,耳朵也要被水锤破,手脚都在剧烈的运中变得麻木而没有知觉。
就在濒死的一瞬间,两眼发昏、视线暗淡下去的一瞬间,两人终于齐齐浮上海面,压顶的压力倏然退去,通透的天光洒下。
荆苔猛地吸入一口夹着清新雨水味道的空气,得救般喘了口气。
甘蕲看了眼自己和荆苔被海水泡地发白的手指,如逢大赦地笑了笑。
“我们这样……”甘蕲看着湿漉漉的俩人。
荆苔伸手把甘蕲鬓边的湿发别到他的耳后,道:“什么?”
“就像在挽水。”甘蕲笑,“就像在挽水里,我捞起小师叔。”
荆苔板起脸:“文无。”
“嗯。”甘蕲乖乖应道。
荆苔散开苔奁,露出包裹的蓂草本体,草叶还闪烁着灵光,晶莹而明亮,两侧的草荚饱满莹润,如璎珞般缀满枝丫。
两人在波浪中起伏,参光这时才露面,仿佛在等待什么。
荆苔的手指轻轻划过那些草荚,粗粗一数,两侧各八枚,加在一块正好十六枚,每一枚都有手掌大小,随他的动作轻轻摇摆,仿佛真如风铃般叮铃铃地响着。
“十六枚。”荆苔说,“十六蓂。”
他叹息,将蓂草挥向细雨朦胧的天际,在半空草荚纷纷散落。
十四枚随波流向入海口,一枚流向蒙那,还有一枚如雪回归天穹般飞起,飞向倒悬的眠仙洲。
参光高兴地长鸣,水柱不断,它再也没看俩人一眼,而是快乐地向那十四枚草荚漂流的方向追逐而去。
那十四枚草荚,终要开启十四条新水,其中有一条,名为“挽”。
与此同时,甘蕲散开藻鉴。
包裹中的葫芦立即爆出冷光,刹那间巨大的冲力使得它脱离甘蕲的手掌,那喷薄而出的水汽比十万座火山一齐爆发还要热烈。
那半个葫芦一面喷出水汽一面升上眠仙洲。
无涯无际的水汽如同笼罩整个世间的大雾汇聚一堂,云般彼此拥抱。
那比断镜树山的蒸气灯罩还要浓稠,只不过它是清凉的。
“从哪里来的?”荆苔问,心里先有了个答案。
甘蕲说:“大概就是我们那边多出来的水汽,刚好能滋补这边多年的干旱,倒正好是此消彼长、盈虚衰杀。”
“但天地在运行之中,自己会产生新的阴气。”荆苔说。
甘蕲道:“然后那些阴气就会积攒起来,造就后面的洪水、鱼祟和大雨。”
荆苔一时无言,这竟是个有你即有我、无我也无你的循环。
盈满、空虚、衰老、消亡,道使万物有变,而自身却无变。
荆苔叹息道:“也许这就是天地的‘道’吧。”
磅礴泱泱、波澜壮阔的水汽在海面上盘旋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忽然,风不再刮了,雨也不再下了,转而飘起小白点,荆苔一抬手,怅然道:“下雪了。”
雪沫从漩涡里飘出,绸密地、拥挤地落向大陆,庄重却又轻盈、像棉花一样裹在野兽的毛发和犄角上,浅黄色的蒙那山在大雪里一点一点地变白,干枯而赤|裸的树枝也覆上一层雪。
两人静静地执手等着,等着所有水汽都凝结为柔密的雪花,无声地降落。
雪盖住了迷茫的生灵、盖住了从来都只是旁观者的大地、盖住了痛呼和喧嚣,天光也变得鲜白而雪亮,像一盏天然的“银箔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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