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苔挥剑斩灭烈火,带着甘蕲和但虹他们冲过来,当头就向楼致讨要那枚石头,楼致不明所以,翻出来给他,阵光与剑光狠狠相撞,撞出浓重的一番炭火味道。
楼致瞥了王灼一眼,又移回来,见荆苔翻来覆去地打量,不由得边咳边问:“这是什么?”
“我方才看见闾府正堂之下的土地里,有很多这样的石头,灰白色,和这个一模一样。”荆苔咳了一下,继续说,“当……甘蕲说这里像炼丹炉,师兄瞧着,像不像?”
火色淋漓而下,这样的大火、这样的热。
泽火剑已经撞了数十来回,那阵法依然岿然不动,坚固得不可思议。
王灼听到荆苔的话,一下怔住,脸色变幻莫测,掐诀的手也不断颤抖起来,他隐约明白荆苔是什么意思。
“我怀疑。”荆苔凝重地说,“他们五个人,也是从锦杼关出来的。”
玉珑听到也呆了,不敢置信地看向她怀里昏迷的由子墨,丹药不可修复受伤的灵骨,他开始发热,脸颊都烧红了,嘴唇却越来越苍白。
玉珑说:“他没有提过啊……阿咏也没有提过,怎么会呢?”
“当年失踪那么多孩子,到底有多少是被乾娘送走的,剩下的,是不是都葬身在闾府之下?”荆苔继续说,“乾娘送走的人,到底有没有真的被送走?又送走了多少,他们五个人,是不是也是其中一员?”
“我还想知道。”荆苔凝重地说,“我想知道锦杼关还有没有活人。”
楼致突然说:“我可以算。”
王灼回头,皱眉:“需要你付出什么代价?”
“无妨,不是什么大算。”楼致说,“况且昧洞就是干这个的,不然白短命了。”
王灼还想说什么,但楼致已经展开折扇,三尾小鱼一只衔着上一只的尾巴,头尾相接地围绕成一个圈。
一尾游向天际,一尾飞进由子墨额,余下一尾依然在他扇面摇头摆尾。
火场蔓延的趋势一发不可收拾,把他们围困在中央。
代攸已经跪了下来,不停地向天际叩头,祈求原谅和网开一面,代乐游冷笑,挺直腰杆:“爹!你不该求这个!”
代攸惊惶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既知今日,何必当时。”代乐游冷冷地说,“你如今害怕成这样,当时就不该办,一处错,处处错。就是除开鱼肉,你也不该把偷药的事推脱到大妖身上,也不会有这么多年禽鸟俱绝,而他——也不会作为小奴长大!”
甘蕲惊讶地抬起头,代乐游居然猜出来了。
代乐游不看他,抓着自己的父亲拉他起来:“就算是磕头谢罪,你也不该跟祂磕!起来!你给我起来!”
代攸像泥巴一样黏在地上。
“懦夫!”代乐游直骂,“窝囊废!怂包!孬种!”
代乐游一撩袍子,给甘蕲跪下了。
甘蕲错愕地躲到荆苔身后,代乐游不动,荆苔只好把甘蕲从自己身后拉出来,让他直面代乐游。
代乐游说:“我是他女儿,我代替他向你爹磕头,这是应该的,不求原谅,但是应该的。”
代乐游二话不说,“梆”地一声磕了一个响头。
她又扭头,问代攸:“我是为什么活下来的?”
代攸嗫嚅,代乐游进一步逼问:“是药还是肉,还是两样都有?”
代攸下巴抽搐得快要掉下来,代乐游嗤笑,明白了:“每个喝过鱼肉汤的人,都欠神鱼一条命;每个吃过仙药的人,都欠那妖一条命。这还没仔细算,就有两条了,怎么算得清?”
代攸哆嗦个不停。
甘蕲沉默良久:“说不通。”
代乐游:“什么?”
“地动是为了报应,那乾娘、晴姑娘、但府君和那些枉死的人算什么,锦杼关算什么,计……”甘蕲冷静地开口,但不太适应称呼地顿了顿,“我……我娘她算什么。”
“我、我又算什么。”
第91章 寄燕然(二十二)
白色的、灰色的、黑色的浓烟滚滚,混为一谈,仰头看去,仿佛真的站在一只庞大丹炉中,埋在横玉七峰之下的石炉,也是这样,千年万年,燃烧不息。
汗水、血水、骨骼,烈焰加身,粉骨碎躯,烧灼、锻造成灵铢、玫瑰玉、晶玉,抓在手里,点在灯里,走在灵脉里。
若说这是珠脉都是始神埋骨,那天下何曾有人不曾冒犯始神。
处处可见,寸寸可闻,人情练达,食住用饮,上至大能,下到乞丐,皆为渎神,多一块肉少一块肉算什么!
趁着楼致入定、行月蓂术的时候,王灼收剑奔来,为他护法。
荆苔打量闾府外围的阵法,他始终记得师尊的话:“天下无论何种阵法,皆有阵眼,法阵碎,阵眼也碎,反过来亦是,阵眼碎,阵法也碎。这就是阵法唯一命门,有的阵眼是活的,有的阵眼是死物,有的阵眼在阵法里,有的阵眼在阵法外。”
荆苔心燥不已,他平稳心绪,闭上双眸,缓缓地放出自己的灵识。
灵识蒸腾在火墟里,如同荆苔自身身处火焰,浑身滚烫一如火焰。甘蕲见状,忙脱下藻鉴衣袍,披到荆苔身上,但荆苔丝毫没有好转,甘蕲急得眼里冒火,围着他来回走。
荆苔的这招灵识探阵是和经香真人学的,只要灵识还在,灵骨还在,人足够细心,必然能探出来,这是阵修的技法。
经香真人修阵,他修剑。阵法极其难修,经香真人说,阵法就是始神随意的一个手势,“就像徐风檐挥手叫你去玩……当然他太啰嗦了”,于凡人而言,却也无异于天机,与月蓂术何其相似,所以天下阵修如此稀少,连自成门派都做不到。
荆苔知道,即使自己学得再多再久,于阵法一道始终是门外汉,他也许最多只能做到剑修里擅长阵法的,碰上真正的阵修,依然是以卵击石、蚍蜉撼树。
荆苔也知道对阵法的修习已经阻碍了他于剑道的道行。
修行之路容不下一心二意的人,修行的起点也不容选择,无数个日夜,他都听到经香真人的叹气声:“天道误人。”
“既然要与阵法缠斗一生,又何必以剑入道。”
但荆苔还不算明白经香真人的意思。
荆苔的灵识尽可能无限拉大,忽然感到有人在与他共担热量,他有些吃惊,但没多管。
灵识里,众物只留下轮廓,天地灵气而已,一个圆圈着一个圆,密密麻麻,如雨天湖面涟漪。最大的有三个,一个在横玉七峰——石炉正上方;一个在浔洲,凉得如同眼泪和离别;还有一个在闾府,烧成紫色。
听闻……荆苔竟还分出一丝精力无不神往地想——听闻始神的灵识无往而不达,天地万物,四季更迭,都在祂的灵识里,安安稳稳。
往前万万年,往后万万年,于心万万里,于天万万层,都在始神的一眼里。
只一眼里。
祂有没有看到自己,一如自己自己看到锦杼关 ?
灵识里的一片别样的红色吸引住荆苔,那不远——离闾府很近,是什么?
很热烈、很窈窕、很……很美。
在轮廓构成的虚渺世界里异常清晰明了,像含冤而亡的死者奋力要说出自己为何而死,才不惧世间辗转、一切都会碾压成泥。
那情绪如潮水汹涌而至——不!是血潮!无穷无尽的血液,半途而亡的人生。
灵识飞快退回,荆苔铮然睁眼,竟然清晰地看到了一野山茶花,红得堪比火光,他一低头,对上甘蕲暂时的黑眼睛,奇道:“你抱着我干嘛?”
甘蕲耳廓有点红,但并没松开,他用脸蛋蹭蹭荆苔的上臂:“很烫,会死的。”
荆苔霎时心软,摸摸甘蕲的脸。
楼致算完了,脸色白得像死尸,猝然呕出一口血来。
王灼飞快扶起他,眼眸黑洞洞的。
楼致用拇指擦走唇角的血,低头看了一眼消失在泥地里的血,不知为何笑了一下,又被浓烟呛出眼泪,咳个不停:“我……咳!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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