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这些人告辞远去,拿着灌满水的牛皮袋和干粮。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拉得细长,显得飘渺,又异常坚定。
荆苔怔怔看了许久,叫住了收拾残局的茶博士,问:“绿鸟,有什么说法吗?”
茶博士左右顾盼,一个坐在旁边自酌自饮的汉子长叹道:“都是苦命人啊。”
荆苔扭头看他。
汉子道:“古往今来,从来父母只为儿女愁。方才发疯的那个,原本家庭美满,虽然妻子死于难产,但至少留了一双儿女。但天不遂人愿,大儿子十二岁的时候,留了封书信,自己跑了。小女儿十三岁的时候,也这样,留了书信就跑了。”
荆苔道:“为什么跑了?”
“那谁能知道呢。”汉子摇头,悠悠道,“跑的可不止他家的儿女。”
“你是说——”荆苔心头一跳,“那些人的儿女都跑了?”
茶博士又端了杯热茶来,插话道:“传言就是说是被鸟妖拐走的,小公子没瞧见我们锦杼关都不怎么见鸟禽的么?”
“鸟妖?”
汉子道:“确实是这样,当年……我也记不清多少年之前了,这里的小孩常常就这样出走,最多留下封书信,后来怎么也找不到,干净得就像没来过似的。”
“明府不管么?”荆苔问。
“管啊。”茶博士惋惜道,“可没法管啊,但府君也派了不少人手去找,逐水亭的大人也有出力,可不管怎么找就是找不到。”
荆苔想,那位孔雀妖必然是背了锅,他既然已经伏诛这么多年,怎么会还出来兴风作浪,且……妖大都为天生灵物,只是修炼方式与人族有异,说是妖就会拐带孩子也说不过去。
汉子叹息:“前些年,他们这些父母受不了的,将这里的鸟禽几乎杀没了,刚开始只杀绿的,后来只要是鸟禽他们就杀,心心念念说明府会给他们做主,是鸟妖做的孽,就得鸟妖来还。”
“我也是好多年没有见过鸟了。”茶博士说,“鸟是差不多杀绝迹了,这孩子还是照旧不见,没见着什么作用。”
“那方才还……”
“那领头的女人姓邱,她不是就拦了吗?”汉子道,“有人看清楚了,有人执迷不悟罢了,不过,不管怎么样,他们不还得继续找吗?”
他们俩纷纷再次叹出一口长气,荆苔被夹在两声叹息之间,五味杂陈。忽然他敏锐地瞥向仿若无人的树林,心尖一紧,匆匆撂了一把灵铢在桌上,撩着衣摆去追。
“小公子!”茶博士在背后喊,“您茶都还没喝!”
“不喝了!”荆苔急急地回,心有预感一般猛地掠向树林,衣袂飘飘,把棚子里的一群人给看愣了,半晌,汉子才指着荆苔已然消失的背影道:“这哪里来的神仙?”
荆苔精确地薅住逃窜的小少年,少年瞥他一眼,更要往树林里爬,荆苔牢牢地抓着他,忽略了那些动作,慢悠悠道:“给你两个选择,我抓着你说话,或者你自己好好站好,不要跑了。”
少年四肢并用地挣扎了一会,没有结果,只好不情不愿地闷声闷气说:“站着。”
“你说什么?”荆苔没有放开,侧着耳朵故意道,“我没听清。”
少年呲牙咧嘴,闷闷道:“我不跑了!”
荆苔“哦”一声,笑眯眯地松开手。少年获得自由之后,飞快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甚至还捋了头发,才拘谨地站在几步之外看着荆苔。
荆苔注意到同上一次见面相比,少年的脖子上围了一圈白布,他隐约觉得不妙,状若无事地把视线移开,问:“怎么每次看到我都要跑。”
少年不说话。
荆苔拍拍袖子,寻了棵大树倚着,问:“相互认识一下吧。”
“不用。”少年道,“我认得你。你是正山来的大人物。”
“我可不是什么大人物。”荆苔眨了眨眼睛,“且我还不知道你呢。叫什么,几岁了。”
“我没有名字。”
“那燕泥炉的人管你叫什么?”荆苔奇道。
少年扭过头:“我不喜欢他们的称呼,我没有见过爹娘,他们说我的命就和杂草一样贱。”
荆苔一怔,心头响过很多声音,其中最为响亮的是经香真人的那句话。他不说话了,一时之间只有风刮过树梢的声音,少年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又不肯问,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荆苔打破沉默,道:“你知道我的名字,是吧。”
少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荆苔低身拣了根树枝,在泥地上写给少年看,他写的时候,少年略作犹豫,但最终慢慢凑了过来,认真地看他写。
“荆。苔。”荆苔写毕,抓着树枝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神采奕奕,“是么?”
少年点头。
荆苔指着这两个字说:“荆,是荆棘的荆。苔,是青苔的苔。这个名字也不怎么样,我也没见过爹娘,是师尊从矩海边捡来的,他给了我这个名字,我很喜欢。”
少年定定地注视荆苔。
荆苔用树枝指了指少年的脖子:“这是怎么了?”
少年下意识地捂住脖子,抬眼的时候眼睛圆圆的,像只小狗,还是刚能睁眼没多久的小狗。
荆苔只是轻轻地问:“疼不疼?”
捂在脖子上的手微微一颤抖,接着缓缓地放了下来。荆苔得了允许,走过去,把树枝让少年拿着,小心地一圈一圈地揭开白布,血色渐渐渗出,荆苔看得心头狂跳。最下一层揭开后,他的额头青筋狠狠一抽——那原本应该生长着灵骨的地方是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血肉糊成一片,还能瞧见灵骨的莹莹白光。
荆苔寒声:“是谁?!怎么敢!”
少年疼得闷哼一声,荆苔不敢动了,噙着怒火问少年:“第几次?!”
这伤口处尽是疤痕,分明不是头次受伤,而是数次、甚至可能是数百回的结果。灵骨不仅是修行根基,也是性命所在,怎么能遭得住如此糟贱!
少年想摇头,又怕疼地忍住了:“……不记得了……”
荆苔吸了一口冷气,伤口看得连他也疼:“灵骨还好吗?”
他怕少年因灵骨损伤缺少而命殒。
少年还不太明白“灵骨”是什么,但他猜出指的也许就是自己脖子那里的白骨,他拿不准该怎么说,只是轻微地点头,荆苔不疑有他。
“你别动了。”荆苔说,从乾坤袋里翻到临走时师伯娘仇沼送给他的药粉,轻声道,“可能会有一点疼,但这个效果很好,很快就会长出来的。”
少年点头,乖乖露出后勃颈的伤口。
药粉接触到伤口的那一刹那,少年疼得浑身一抖,荆苔连忙碳手想扶他,却被少年狠狠一口咬在手腕上。他牙齿锐利,荆苔也跟着“嘶”了一声,却没缩手,任由少年咬着,直到对方缓了过来。
少年意识到自己在咬什么后,吓得立即松了口,被荆苔眼疾手快地捉住腕子才没又一次跑走。
荆苔云淡风轻:“跑什么。”
少年注视荆苔腕上的牙印被掩在衣袖后,没有再试图跑了。
荆苔满意地继续撒药粉,道:“这个地方很重要,尽量保护,不要再让他们动手了。我想办法把你带出来。”
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少年瞬间把头抬起来,伤口于是又渗出血,荆苔轻拍了一下他的额头:“别动!”
少年不肯:“你要带我走?”
“怎么?不可以吗?”荆苔笑,“我没有带你走的这个资格吗?”
少年仿佛不信地又问了一遍:“你要带我走?”
“嗯。”荆苔把他的头摁下去,继续撒药粉,嘴里说,“我已经叫人去闾官那里去试一试了,先试探一下,我看怎么能把你平安地带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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