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苔震惊地睁大眼睛:“你拖块冰?”
“嗯。”甘蕲说,微眯着眼,好像在确认距离和方位。
他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冷——荆苔咳了咳,羡慕地看着甘蕲,手下把大氅裹得更紧,脑子被冰冷的海风吹得嗡嗡响,自觉就算不掉进水里也能被吹成冰雕。
荆苔被冻得哆哆嗦嗦,怀中忽然一暖,他一怔,摸索半天,发现是那截白珊瑚在发暖,像捧了一团火似的,瞬间把他冻僵的手和胸膛暖起来了,再加上大氅一盖,倒是祛除了不少寒意。他微微迟疑,还是隔着大氅戳了戳甘蕲:“当归,那个白珊瑚在发热。”
“唔。”甘蕲毫不奇怪,还在调整冰块挪动的方向,“小师叔好好窝着,当个汤婆子使就好了。”
荆苔:“……”
想了想,荆苔又道:“这只是一截白珊瑚吗?你从哪里得的,我一直没问你。”
甘蕲没说话。
荆苔低头,让大氅微微地打开一条缝隙,热气冒出来,他低头看向白珊瑚,声音发闷道:“方才你也是通过它找到我的么?还有从前……你能在那么远的地方和我讲话,也是……因为它?”
又过了好大一会,“哐当”一声,甘蕲拖来的巨大海冰撞上他们两人立足的这一块,荆苔脚打滑,差点摔个七仰八叉,幸好及时稳住了脚步,甘蕲扶着他,委委屈屈道:“小师叔都猜到了还要问。”
荆苔狐疑地瞅他。
甘蕲牵着荆苔的手,掌心炽热,两人跳到了甘蕲拉来的浮冰上,忽然从背后传来一阵水声,荆苔扭头,被浮冰沉水掀起的寒风冰得立即打了个寒颤,眼见那一块浮冰像困兽般不情不愿地慢慢没进水里,很快连个尖尖都看不见了。
“差点点就掉进去了。”甘蕲抚着胸口道。
荆苔盯着寒冷海面上咕咚咕咚冒出的几个泡泡,心有余悸,这难道要一块一块冰地跳到眠仙洲上么?这也只是麻烦了点,倒并不凶险,荆苔并不相信会有这么简单,或者说……不会有这么好心。
他忽然觉得眠仙洲上也许真的生活着一位“神”,正以调戏蝼蚁为乐。
俩人照这个法子又跳了七八块浮冰,周围寒雾弥漫,被甘蕲稍一划开又很快弥合如初,无底洞般,他们仍然不知道自己离眠仙洲还有多远,也许就在咫尺之外,也许还有千里万里。
然而荆苔的身体正无限度地冰冷下去,连白珊瑚都无法温暖他的掌心。
连牵动嘴角都变得更加困难,他听到有声音从虚无中呼唤,那声音似乎来自无穷无尽的岁月尽头。
忽然间,荆苔想起在萼川戏台上演的创世神话。
阴神为水,阳神为火,在混沌初始,两股力量互相角逐、博弈,‘三界无安,犹如火宅’,火海被大水浇灭,流散在大陆之中,炉子……荆苔一个激灵,炉子!阴阳炉!
荆苔攥住甘蕲的手,急急地问:“妖族的神话,是不是真的?”
甘蕲拖冰的手势一顿:“有真有假吧,不然怎么是神话。神话是来塑造不朽的英雄,若没有那个传说,从古至今的妖王,那些龙、那些凤,该怎么端坐在申椒殿的宝座之上。”
荆苔若有所思,手被甘蕲牵起来,荆苔怕自己冻着对方,就要推脱。
甘蕲不松,紧紧抿着嘴,露出一丝难过,双手捏紧了荆苔的手,又揉又摁,像是要用自己的温度让荆苔赶紧暖和起来,两人赶在足下冰块裂开沉没之前,跃到了另一块冰块上,他们还没站稳,冰块忽然动了起来。
凛冽的寒风刀子般割着荆苔的脸颊,他几乎不能睁开眼睛。
甘蕲及时用大氅罩住荆苔,又站在前面为他挡风,侧头在荆苔耳旁说:“是鱼来了。”
“什么鱼?”荆苔干脆就没有睁眼看。
“认不出来,没见过。”甘蕲描述,“什么颜色都有,差不多人高,不像是紫贝,更不像是参光,他们在推着我们走。”
“们?”荆苔在风里勉强露出一只眼睛,小心地观察鱼群。
同甘蕲描述得差不多,的确是各色鱼群,异彩纷呈,但数量出乎意料地多,他们汇集在一起,挤得冰块四周都见不着海水,全是一尾接着一尾的鱼,鳞片互相摩擦,像是把天上的云霞偷来拓在水上,不然怎么这里不见白昼、而全是浓稠夜色。
在鱼群的努力下,冰块终于移动起来,虽然缓慢,但确实是在动。
甘蕲瞥一眼手里的遂初,嫌弃之色不言而喻,若是遂初剑有灵智,必然要大喊冤枉,上头的红鱼得飞出来赏主人几巴掌,可惜遂初没有嘴没有脑子,只能沉默地承受甘蕲的眼神羞辱。
荆苔略带同情地单眼递过去几个眼神。
甘蕲一眼看出他眼神里的意思,不满地哼唧道:“不如同情我好了,它算什么。”
甘蕲撑起剑光挡风,荆苔喘口气,才把整张脸完整地从毛领子里露出来,白得像某种细腻的瓷器,还微带透明,他好奇地打量簇拥的鱼群,鱼群推着冰块在海域里左拐右拐,不知道是要带他们走还是要带他们登岛,亦或是送他们去死。
但这群鱼实在是太漂亮了,让人很难相信它们会带有恶意。
——不过,都这样了还能差到哪里去,既来之则安之,荆苔没什么心理负担地等鱼群把他们推向目的地,还有心情问甘蕲:“那小鬼在哪?”
甘蕲沉默半晌,仿佛是在犹豫该不该告诉他。
荆苔一看他神色就明白了,盘腿而坐,脊背挺直,身披雀羽大氅让他看起来像长在冰块上的绿色窝窝头:“我问,然后你说是也不是。”
“……”
“他现在是不是在外边,在十六蓂?”
甘蕲犹豫地点点头。
荆苔:“他和你有什么联系对吧,就是不用见面远隔万里就能对话的那种。”
甘蕲再次点头。
荆苔颔首:“那么……你总得解释你们俩是怎么分开的,是……因为我吗?”
甘蕲很明显的犹豫了,然后拼命摇头,道:“这是必然的事情,同小师叔没有关系。”
荆苔的视线在甘蕲身上扫来扫去,然后打了个哈欠,闭眸养神,甘蕲把剑光散得更开一些,挡住了几乎全部的海风,他沉默地看着荆苔苍白的脸颊,然后伸手捏了捏眉间的金珠。
金珠上闪过一丝异彩,片刻,当归在脑中道:“你没拦住他?”
甘蕲还没答话,就听当归骂了一句废物,道:“我突然被踢出来了,这次又要干嘛,我警告你,我都快被烧成废物了。”
“你去雪山,找归长羡。”甘蕲说,胸膛一阵一阵的心绞痛,熟悉而难忍,他没有露出一丝难受的表情,仍然是那么平静地守在荆苔身边。
当归沉默了一会:“我现在就只是一只小绿鸟,那厮能认出我来么?还有……那鬼鱼一直盯着我,我去哪它去哪,讨厌死了,能不能杀了它。”
甘蕲没有说话。
当归叹息道:“无论是你打我,还是我打你,疼痛你都要受两份,这些年我们互殴也算是受够了,结果最后还是拦不住他,我真是白在炉子里被熬着了。”
甘蕲的眼眸迅速变成血红色,那红色只停留了一瞬,就像海风一样流逝得无影无踪,此时,天还没有亮的意思。
第151章 北斗戾(四)
蒙那雪山已经数年未曾来过如此多的人了,他们拖剑拿枪,齐聚在昧洞洞口,风雪交加,寒风裹着雪沫直扑而下,像花落时的白梅,簌簌地落在那一群修士的发丝和各异的蓂门纹路上。
这一次集会最出人意料的是芣崖居然派了妖来,是一只年纪轻轻的狐狸,陪同的还有一名小少年,穿着白色的衣裳,眉目清俊,浑身散发着桂花浓郁的香味。
方澜从少年进来的第一瞬间就瞪大了眼睛,不住地拉扯归长羡的袖子:“师尊!师尊!那是——”
少年低调地对他们俩一笑,随即站在了狐狸身后,要完全隐身在阴影之中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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