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听不放在心上地摆摆手,只一抬眼皮,微笑:“看见那株珊瑚没有?”
甘蕲警惕地看了一眼,郜听再问:“从冰窟里长出来的红色珊瑚,没见过,是不是?很美,是不是?”
“珊瑚是只能长在矩海的神物。”荆苔说,“我……我本来大概没有见到它的福气。”
“是。”郜听毫不忌讳地承认了这一点,他从来都没有光芒似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荆苔,“好奇怪,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我们之间的缘分不止于此。”
他说的这句话荆苔早能猜到,对于荆苔,这位神秘人——到现在还不知道身份只知道一个或许是虚假名字的人——从头到尾都透露出令人惊诧的亲和,友好得不可思议。荆苔也没有见过目的落空却反应平淡的人物,他明明为这件事耗费了巨大精力,怎么会如此不以为意,就好像这件事从来都不是他的主意,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会是谁的主意?
荆苔还在沉思,郜听又开了口,眉宇间不见悲喜,又像愁肠百结,他说:“的确只能长在矩海,大概你们都没有去过矩海,你们知道矩海——万水之始、万水之源——是什么模样吗?”
“那里都是蓝色和白色,肉眼很难分清楚水与天的界限,连鱼的游动都不分天地,珊瑚也会倒悬在云里,冰凉的水,没有月亮、也没有昼夜的区别。民间有许多关于它的故事和长诗吧,我听过一些,但其中说得最夸张的、最不可思议的篇章,都不及真实矩海的万分之一,你们人的想象力,还是太匮乏了一些,比如说——眠仙洲。其实眠仙洲并不在矩海的中心,它只是你们可以到达的最远的陆地、最后一片可以立足的地方。”郜听仿佛陷入最深沉的梦境,脸颊上万年凝固的皮肉也舒展开。
荆苔听他用那种平缓的语气、不急不慢的速度慢慢提起,像提起一件值得毕生眷恋的往事中的一个细节,比如你和毕生所爱分离之前,他或她曾经用小指勾过你的衣服;又比如,你想起数年之前在母亲怀抱里曾经大哭一场,母亲说,别哭啦葡萄已经熟啦,而你想起这件事时已经迟迟暮年、离一切都很遥远。
“你……贵庚?”荆苔没忍住,问。
郜听一愣,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弯下腰,一边捂肚子一边擦左右眼角的小水珠。
荆苔被弄得措手不及,郜听真觉得特别好笑地笑个不停,完全颠覆了他之前要么文质彬彬要么衣冠禽兽的臭样子。
甘蕲冷不防在他的笑声中道:“小师叔,你说他很老?”
荆苔:“……”
郜听笑得更厉害,半晌摆了摆手,右手还按在腹上:“你们俩真有意思。”
荆苔额角没控制住地抽了好几下。
“的确不年轻了,其实说,我离这两个字已经很久,不过这个问题我也没法回答你。小荆大人啊……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去矩海看看。”郜听认真地说,荆苔下意识觉得这不是好话,郜听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又道,“不过我有预感,我们也会重逢的。小荆大人,好好保管你的记忆,那是人一辈子……最珍贵的东西了。”
烈风呼呼地吹着,火光渐熄,水汽四泄,锦杼关疲惫地沉寂下来。
王灼仰头,一动不动,成了一尊雕像,很认真地盯着那团越来越大的、吞没了数以万计的石头还有楼致的云,好像他看得越久、看得越认真,那些离去的人就能越快地回到这个世界、回到他的身边。
郜听抬抬下巴:“喏,他是你师兄,想来他不会比你差。”
荆苔诚实道:“他比我厉害。”
“嗬——好吧,尊主首徒,以后这个小崽子也是首徒,你能混个长老当当,会拥有尊号……你有没有想象过这一天?”
荆苔没理解郜听为什么突然开始聊废话,但还是回答了他:“没有。”
“真是没有志气。”郜听撇撇嘴,“那你呢?”
“没有。”甘蕲简短答。
“都没有志气。”郜听遗憾地摇头,“你们禹域的人啊,要么没志向,要么就执着得失智,为什么不能均衡一点呢?”
“你们会怎么处置我呢?”郜听饶有兴致地猜,“杀了我?可我大概不会死吧……死亡对我来说只是回家而已,那还能怎么办?”
荆苔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囚禁也说不定。”
“囚禁真的很难受,我不喜欢。”甘蕲仿佛很好心地现身说法。
郜听失望:“没新意、老戏码,好无趣。”
“打个赌,你师兄还记得那个昧洞的小子吗?”郜听突然说。
荆苔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连忙把视线移到王灼身上,见他仍然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眼神还是那样认真,心里松了口气,气还没喘完忽然听到“啪”的轻响,心就猛地一颤,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他看见一个比手臂稍短的物件从云间掉落,王灼伸手接过——是一把折扇,王灼低头打量,沉吟了许久。
荆苔连呼吸都不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王灼的一举一动。
王灼动了,一步一步地走到荆苔面前。
荆苔紧张的程度随着王灼离他的距离缩短而不停上升,最终,王灼停在他面前,把折扇举起来,荆苔不解其意,用眼神表达疑问。
王灼只好解释:“刚刚掉下来一把扇子,好奇怪,你认识吗?”
兜头一盆冷水浇下,荆苔五内俱焚,遍体生寒,他忘了呼吸,也忘了说话,耳旁爆发郜听的狂笑:“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啊!”
王灼疑道:“什么?”
“你……你不记得了……?”荆苔整个人都在抖。
“记得什么?”王灼莫名其妙,“不过……我想留着这把扇子,总觉得……很有缘分。”
郜听笑得狂颤不已:“小荆大人,还没有结束噢。”
他抬手打了一个响指,荆苔和王灼一齐举剑刺去,结果却大出他们意料之外。
郜听像蜡烛一样燃烧、又融化,扭曲地变形,颜彩滴进油锅里那样黏糊成令人恶心的模样,眼睛、鼻子、嘴唇都化作流蜡似的液体,快速地失去人形,流成一滩金黄色的岩浆,嘶嘶萼地冒着烟,没有纠缠,飞快地像薤水的方向流去。
三人飞奔相随,无数道剑光下去都没能阻止岩浆如蛇蜿蜒凶狠的路径,一眨眼,已经流到一里开外,直坠进河道里去。
那好不容易恢复成清冽水流的薤水对这流岩浆毫无招架之力。
岩浆甫一进水,立刻将四周包裹它的水流一并污染,水面燃起似有若无的焰苗,形成三人大小、圆形的岩浆水涡,旋转的速度令人恐惧,中心是黑的,好像诅咒。
“来吧。”
荆苔听到漩涡里传来郜听的声音,他看王灼和甘蕲,他们好像都没有听到。
“来吧。”郜听又说。
荆苔的脑海里忽然一片纯粹的蓝色,银色的小鱼群漫天遍野地游动,鱼尾虚虚地消融在泡沫里,时不时能看到参光宽阔的脊背,带来几尾,又带走几尾,还有数株鲜艳的各色珊瑚,从冰面上露出来,像星群分布黑夜那样占据海洋,荆苔很快意识到这就是矩海。
无比广阔,无论看向哪一个方向,都看不到尽头,也许矩海的界限远在视线所及范围之外——这里是神的领地。
“来吧。”
荆苔看见那个看不清面容的人含着笑,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一株无比硕大、可与岛屿相争的异色珊瑚前招呼他,姿态如同呼唤自己的亲眷。
荆苔不由自主地迈前一步——
他掉进岩浆漩涡里,瞬间就被火舌舔咬着吞没。
荆苔没感觉到灼热,也几乎没有感觉到疼,他只是想问——郜听,你是谁?
虚空中冷笑不断,但没有回答。
荆苔看到甘蕲扑过来而不得,血从撞破的额角上淅沥流下,一直流进他一瞬间绯红的眼睛里去,那面容堪称可怖,如同夜叉,似乎要把自己的身体生生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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