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野渡,名曰春野,很久很久以前,那里只是一个过路人暂时休憩的渡口。
端迟月回到大堤上,叹口气:“我还没有见过它呢,它很大,很大,很凶,是个硬茬,我将竭力拦住它,只是我多年不曾修行,已经不知道自己的能力几何。”
她没有侧头,一句一句地说给信鹿听。
想来那个时候,信鹿很乖巧地陪着她,像一只真正的小鹿那样磨蹭她的腿,舔舐她的掌心,端迟月笑了起来。
薤水上风云变换,一把看不见的铡刀将水流横空截断,又疯狂搅动,大堤被冲出层层叠叠的刷痕,看起来像一万本《微阳经》叠在一起的书页,切得不够干净,还有粗糙的草叶痕迹。
蓦然间,远远的河面上涟漪阵阵,呼啸江风伴奏,仿佛有人在江面行走。
端迟月握紧剑柄,眼神坚毅:“它来了。”
众人呼吸停滞,想看清那是什么。若端迟月所言非虚,水里如此大的家伙,举世之下不过只有参光,可参光乃是神的使者,千万年来不曾听说过它有攻击人的企图,它只是像一尊活雕像一样,无论人怎么改变江流大海,它都一言不发,像个不关己事高高挂起的旁观者,而十六蓂只是它无聊时欣赏的戏台而已。
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遗落在水中的桌椅板凳等,大到牌匾,小到拨浪鼓小木鸟,都像画上的死物一样黏在黑乎乎的画纸上,直到涟漪将它们推离。
风越来越大,如刀似剑。
端迟月的衣袍不停拍打断剑,“风”字熠熠生辉。逐渐扩大的涟漪让她无法判断那凶兽身在何方,放出去的灵识也一无所得,这只凶兽好像能在端迟月的灵识中完全消泯身形,何等凶残!
那到底会是什么?!
即便如此,端迟月也仍然神经紧绷,注意周围的任何变化。
没能入禹域内门,是她一辈子的遗憾,倒不是因为想做个长老,或是其他的什么,她又不是尤霈那样老妈子的性子。
端迟月出乎意料地开始想七想八。
其实自从到春野城后,她就不是那么频繁地想起尤霈了,尤霈实在是一个过于拖沓、过于啰嗦、过于多管闲事的一个男人,简直是一个任人揉搓的棉花团,战力实在一般,元镂玉实在不善于理事,全禹域的事几乎都是尤霈负责的,每天都忙得像陀螺,更没时间修炼了,在一剑动天下的元师姐的对比下,尤霈就像头任劳任怨的老牛,还不怎么被人所注意。
从这方面来讲,徐风檐着实是完全继承下来尤霈的衣钵,老妈子起来和尤霈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尤其相似。
端迟月最怕唠叨,喜欢那些干脆利落、二话不说的做派,一旦听到尤霈的啰啰嗦嗦,脑子就疼得不行,恨不得当头一棒,所以她到现在也不太能想得通自己和尤霈到底是怎么互相对上眼的。
元镂玉也没想明白。
某天,天朗气清,首徒大人鬼鬼祟祟地摸到端迟月的住所,拉住她,很紧张,又很严肃地说:“迟月,问你件事,你得很认真地回答我。”
端迟月拎着翦风,狐疑地打量元镂玉,她不是不知道这位大师姐实在不怎么靠谱,但还是决定给她个面子——看在尤霈份上,她点点头。
元镂玉说:“最近练剑练得怎么样?”
端迟月莫名其妙,简短道:“嗯。”
“嗯是什么个意思?”元镂玉急道,“好还是不好?”
端迟月无奈:“挺好的。”
元镂玉迟疑:“你……你没有走火入魔吧?”
这是在问什么?
端迟月彻底懵了,一时卡壳,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元镂玉看她不吭声,大惊失色:“你不会真走火入魔了?!”
端迟月刚想否认,院门口一声怒吼:“元镂玉!!”
正是尤霈。
尤霈提剑冲过来,气急败坏:“我说仇沼忽然找我闲聊就没好事!元镂玉!你说谁走火入魔!你说谁!!”
元镂玉急急避退,一边非常灵巧且游刃有余地躲避尤霈的无涯剑,一边摸摸鼻尖:“我这不是怕迟月被你骗了嘛!”
尤霈一腔怒火烧得更加厉害,俩人就在端迟月院子里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
仇沼无奈地出现在门口,见怪不怪,端迟月想了想,还是走过去取经,到底怎么和这个大师姐相处。还没开口,元镂玉笑嘻嘻地飘过来:“迟月,他要是不听话,趁早甩了他,尤霈太不靠谱了。”
端迟月心说,看起来还是你比较不靠谱,她和仇沼无意中对视一眼,竟奇异地看出两人的见解相同。
元镂玉补充:“还很烦。”
尤霈说不过她,也打不过她,气得脖子通红,直跺脚,看起来要冒烟。
端迟月想了想:“尤霈。”
尤霈立即看过来,“过来。”端迟月说。尤霈遂巴巴地靠过来,不明所以。
仇沼貌似从端迟月的表情上看出什么,扯住元镂玉,往后退了一大步,有点嫌弃。
端迟月把翦风剑往地上一插,提小狗一样掐住尤霈的后脖子,往下一压,很利落地往他气得发烫的唇瓣亲了上去。
尤霈傻了,无涯剑梆地掉地,手足无措。
直到端迟月一脸冷淡地捡回俩人的剑,并把无涯剑重新塞回尤霈的手里,他都没有反应过来。
元镂玉笑得差点在地上打滚,后来许多年,她都津津有味地无数次重复这个场景。
尤霈终究还是一个很烦很傻的人,端迟月想。
巨兽还在不断逼近,威压铺天盖地,压得人不可呼吸,她想起尤霈称赞自己的翦风剑,说剑铭和她的名字很配:“翦风迟月,很美。”
可翦风迟月,风月两断。
第111章 九垓上(八)
徐风檐一甩袖子,转身就要出门去:“我现在就去春野城,端师叔的命灯还没有灭!”
他嘴唇颤抖不停,在安慰自己,先前徐风檐得到的消息是春野城全程百姓分作两批,向上下迁走,并没有伤亡。
是,百姓没有伤亡,伤亡的是逐水亭的头!
“师尊,我也去。”江逾白站出来,年纪轻轻,勃然生气。
他点燃了什么引线似的,“还有我。”那个站在江逾白身侧的小少年也说,那些弟子都举起手,纷纷响应,像长出了一片人手的树丛。
王灼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忽然指尖冰凉,手中的命灯忽然就灭了,毫无征兆。
而徐风檐甚至都没有踏出殿外,也没来得及清点人员,他保持着正对大门的姿势,膝盖重重地磕在矮桌上,浑然不觉。
王灼脑中嗡嗡作响,上一次这样还是看见经香阁大火的时候,他怔怔地望着手里的命灯,没有反应过来似的。
但画面里的端迟月还活着,等待面临她此生最后的一个敌人。
眨眼间,水下的阴影已经逼得近在咫尺,端迟月微微低下头,就能看到那凶兽身躯如同一座岛屿,若有一天地动山摇,淹没数年的地壳想来也会如此缓慢地迁移,陆地复归大海,海床上升。
她扬起缺口如锯齿的翦风剑,克制自己的呼吸频率。
——它会从哪里跃出来?
端迟月忽然后退一步,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条,缚在眼上,改用双手握剑,剑尖向下,好像在等待什么。在画面平稳得像要冻结起来的时候,端迟月出人意料地动了,她像一只敏捷的燕子,从高耸的大堤上飞了下去。
这一剑,端迟月用了十足十的灵息。
金丹已碎,她只有这一次的机会,必须一击即中,就算是参光亲自来,她也必须伤到它。
信鹿的眼中冒出一个庞大、雪白、嶙峋的阴影。
端迟月没有击空,她听到了翦风剑敲断骨骼的声响,却没感受到血肉,一种无比浩大的不详感淹没了她。端迟月忙拆了布条,一边竭力地在半空翻身,防止自己落入水中,灵息已经用空,灵脉干缩得剧痛,她的双眸充血,浑身上下都出现了数不清的血纹,觉得自己已经成了磨台里的灰。
信鹿记录下她旋身后几乎完全占据整个眼眶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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