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一座火炉。”荆苔慢慢地说,“像火中的阁楼,烧得成了火红色,滚滚浓烟铺天盖地。”
也许甘蕲也在捂眼睛,见他所见,荆苔想,平静道:“我想我该进去。”
甘蕲略作沉默,没有反对:“好。”
荆苔放下手,视线恢复,他回过头,能确认自己身在高处,所能见的一切视野里,都是无穷无尽的火海,土地干涸,仿佛没有空气,天被染成烟灰色,远处的海洋也在沸腾。
忽然,一点青光在天地游弋,好像在寻觅。
甘蕲说:“小师叔,这个地方好像……蒙那雪山。”
“是啊。”荆苔在滚烫的风里轻声道,“除了蒙那雪山,哪里会有如此雄伟的山脉呢?”
不过谁能将那样冷的、终年飘雪的蒙那雪山和眼前这座火焰山脉联系起来。
青光消失在天际,荆苔收回目光,决定进去。
炉子里应当有很重要的东西。
他于是踏过门槛,炉子里被烈焰烧得滚烫,地上的火像蛇盘踞成一团,看见来人很高兴地迎上去,嘶嘶吐舌头,荆苔险些被火光照瞎眼睛,他在火色里看到自己半透明的躯体,往上,火焰的阴影在阁楼四周和顶端游动,一尊黑色的石碑竖在不远处,看起来十分肃穆。
甘蕲说:“这些百姓能用炉子炼辟谷丹,他们也做出了银箔灯,把灵石用作燃料,他们之中也有修行的,修士能让一村不那么热,凉快许多。”
“我这里有一座石碑。”荆苔走近,停在石碑前,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摸起来特别凉,比冰块还凉,还刻了一行字。”
甘蕲道:“什么?”
荆苔的指尖摁在字痕上,轻声念道:“‘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当归,这是阴阳炉,师尊提过昧洞典籍里写着,人本为石,历天地劫,处阴阳炉。”
高大的石碑之后是方不规则的火潭,很像芣崖里的那个祭祀用的火潭,火像水一样在流动,潭水中心,是一朵高大的、没有盛开的青色莲花。
波浪之间,露出发白的藤蔓和藕条。
荆苔猛地停住脚步,一时漫过来的熟悉感让他不知所措,刹那间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为真,何处又是真。
焚烧的味道萦绕鼻端。
倏地,青莲的花瓣微微一动,像是要绽放了,荆苔怔怔地盯着那青莲,道:“我肯定来过这里的,阴阳炉、火潭、还有青色莲花。”
青莲绽放,在那温和似水、冰冰凉凉的灵光里,渐渐有了一道颀长的身影,一袭墨绿色的衣袍,下摆像流水一样垂下来,发上一只灯簪,没有火焰在其中燃烧,荆苔同端坐在莲心的那个人对视,顿时觉得无比荒谬了。
因为这个人和他有着一样的面容。
面无血气,惨白似玉,虚弱地好像下一息就会倒下似的。
荆苔诡异地沉默了一会,莫名其妙地想,怎么在哪里他都这么一副快死的样子。
「荆苔」似乎很累,好不容易才醒过来似的,他遥遥地凝视黑色石碑外的炉口,好像在等待什么,荆苔仔细地打量他的眉眼,企图找出和自己不同的地方,但找不到,不过他发现这另一个自己的脚腕和手腕都被藤蔓紧紧地缚着,像是被禁锢了自由,但他好像早已习惯。
没过多久,炉口出现一个人影,拖着巨大的翅膀,慢慢地降落下来。
荆苔猛地屏住呼吸,「荆苔」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那个人轻车熟路地绕过黑色石碑,飞快地冲进来,绕过石碑,来到火潭前,单膝跪了下来,扬起脸,火色照在他的脸颊上,镀了层金似的,他的眉间坠的是一枚红玉,身后那那双翅膀平整漂亮,完全没有炸毛。
荆苔不合时宜地对翅膀作出评价,因为那双翅膀不久前他刚刚看过。
他叹了口气,道:“当归,我看到了……我,还看到了你。”
甘蕲刚看完一群小孩把灵石当足球踢,有点肉疼,乍然听荆苔这样一说,差点没炸毛,立即捂了一只眼睛,看荆苔那边的情况。
他看到自己单膝跪在火潭边,一双眸子熠熠生光,极认真地看着青莲花里的「荆苔」,对方也眼神温柔,甘蕲很快就注意到「荆苔」四肢的藤蔓,看起来特别刺目,甘蕲恨不得自己就在当时,能够把那可恶的藤蔓尽数拔除,这仿佛是一个久远的念头,持续至今。
「荆苔」开口道:“你怎么受伤了?”
「甘蕲」兴高采烈地说:“我终于找到了可以送给您的东西。”
听起来有点答非所问,不过当「甘蕲」捧出那个东西的时候,荆苔和甘蕲都明白了,「甘蕲」捧起来的掌心中,是一截洁白似玉的珊瑚,他的胸口处,血慢慢洇出来,「荆苔」好像被惊住,没说出什么话来,眼皮微微地垂下,有几分不忍。
「甘蕲」捧着珊瑚,坚决道:“这一个绝不会像从前的那些东西一样,您可以放心地收下来。”
「荆苔」没有做出反应,看起来好像凝固了。
「甘蕲」把手继续往前递:“那些东西会融化是因为我找错了,不是您的错,令君试试,这一次一定可以,您信我。”
过了半晌,一根柔软的藤蔓从「荆苔」的指尖慢慢伸出来,「甘蕲」满怀期待地等着藤蔓将白珊瑚取走,将视线死死地黏在藤蔓上,。
阳炉里空寂无声,火焰的燃烧让这个世界缺少声音,但荆苔叹气,他了解自己,而甘蕲眼睛都快瞪出来,他如何不明白「甘蕲」的心思,若跪在那里献出白珊瑚的是他,他自然也会这样想的。
他要对方收下,一定要收下。
但藤蔓避开了「甘蕲」的手掌。
「甘蕲」的眼眸忽然暗淡下去,荆苔侧开目光,他不想看到甘蕲露出这样的模样,藤蔓轻轻探到「甘蕲」的胸口,清凉的灵力为他修补灼热的胸口。
「荆苔」用那种淡然似清风般的口吻道:“不必如此,总有一天,我会消失的。”
“令君!”「甘蕲」低着头,喝断他。
「荆苔」带着温和的笑容,止住了话头,但说出的话却很冷酷:“收回去吧,你是离明孔雀,你的第二块灵骨不该给我。”
「甘蕲」身形没有丝毫晃动,依然笔直而坚定地等在那里,复而把头重新抬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荆苔」,眼眸里好像也燃着火焰,这样的目光杀伤力简直太大了,连时空之外的荆苔都为之失神了片刻。
这时,「甘蕲」突然笑了一下,一字一句道:“晚了。”
“什么?”
“晚了。”「甘蕲」重复一遍,一把抓住胸前的藤蔓,紧紧地攥在掌心,然后把它摁在自己正在愈合的伤口上,他扬起头,笑得更加灼人,一边笑一边大声说,“晚了。”
仿佛「甘蕲」手里握着的不是藤蔓,而是「荆苔」的手、或者他的心,藤蔓颤抖起来,「甘蕲」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一下藤蔓,这个时候,「荆苔」的耳下已经烧起来了。
“就算是现在把它重新摁进我的胸口。”「甘蕲」带着几丝快意,说,“它也不可能长回去了,令君。”
「荆苔」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
仿佛「荆苔」的表情取悦了他,「甘蕲」笑着说:“是啊,从我把它送进凤凰妖王的离火里的那一刻,令君,这一块骨头,就不再属于我了。若您不要,若您觉得碍眼,何不砸碎了它呢?”
“孔雀!”
「甘蕲」毫不畏惧,眼尾挑起的弧度极为盛气凌人:“您不知道凤凰那个时候的表情,他怕不是觉得我疯了呢。”
“你这还不疯?”「荆苔」难以置信,荆苔也难以置信。
「甘蕲」嚣张地笑,打定主意要让「荆苔」接受这礼物不可。
藤蔓犹豫良久,终于从「甘蕲」的手里卷走了那截白珊瑚,落在「荆苔」的掌心。
白珊瑚触感微凉,并没有像以前那些礼物一样迅速地燃烧起来。
「荆苔」心情复杂地握紧它,感受他唯一可以真正收下的礼物,指尖挑起细细地藤蔓编织成绳,将白珊瑚挂在胸前,好似随口道:“你既这样,那么离心最近的地方,我给你,你满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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