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什么是母亲。
叶丹雪想,她是母亲,那位老人也是母亲,母亲是生命,是血肉,也是……痛楚。
故乡,什么叫故乡。
叶丹雪缓慢地想,找不到的就是故乡,逃不离的也是故乡,终其一生念念不忘的……还是故乡。
她败就败在,太想要一个家了。
她慢慢消散,快速隐没。
她想了很多至今仍然不明白的事,水雾、舢板、高扬的船帆和鱼鳞千变万化的色彩。她忽然还是觉得活得太短了,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见过、没有经历过,还是长命好——怪不得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追求长生。
她又看到了那楼。
绸布流淌,光泽如水,檐下铜铃不分昼夜地响彻云霄,雨幕漫漶如梦,像香薰的白烟细长没有尽头,直至融进水汽和她的眼神,
“我会沉睡在矩海的怀抱里,快乐、幸福,那里会是我的家。”叶丹雪最后一句话飘忽如风,带着湿湿的黏腻,仿佛已经粘带了水波的纹样。她残留的笑容、残留的梦、残留的思念与爱,都随着一切崩裂,碎成无数星光。
——“请问问她,我出生在哪里。”
喜轿散落,云雾破开似叶片上的阳光颠倒,荆苔顿时下坠,如同一块巨石。
他下意识地把甘蕲往后一拉,护在怀里,耳边风声呼啸不止,尖锐得仿佛要把他们二人撕成碎片。
浮休剑飞来,想托住他们,但根本缓解不了下坠的速度。
荆苔不知道底下是什么,还有多深,怀抱中,甘蕲的身躯滚烫,丝毫没有挣扎的意思,安安心心,只露出一双眼睛,倔犟地注视着自己。这眼神和高空坠落仿佛产生了某种奇特的效应,像丹炉里噼里啪啦的火花爆炸,荆苔心脏狂跳。
他咬牙,握住浮休剑,狠狠地扎向后侧的阴影。
那是一面墙壁……或者其他的什么,反正荆苔没精力也没时间去辨认。
浮休凭着一刃剑光,倒是扎了进去,但他们两人依然没能稳住, 浮休剑劈开墙壁,如砍柴一般直直下劈,简单得像是在切一堆肉泥。
然而荆苔没放手,紧紧握住剑柄。
虎口剧痛,也许已经撕裂开了,罡风如刃,层出不穷,源源不绝,割向荆苔的脸颊、手脚和后脊背——在它们眼里,众生平等。至此,荆苔仍然在坚持。
越往下落,就越灼热,荆苔以为他们正在坠入油锅,热度急剧上升。
荆苔眼冒金星,周遭噪音尖锐,此起彼伏,占据了他所有听觉,更有甚者,像无数尖锐的针,刺进他的耳朵。
终于,浮休剑猛地一停,像是劈到了什么坚硬无比的物件,“铛”地重重一响,撞城门一般,荆苔的心也随之嗡地抖了一下,虎口痛得像断了筋。
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怀里的人突然剧烈挣扎。
名字的音节还含在咽喉里,没能吐出来。
甘蕲蓦然挣脱荆苔,决绝地向外一跃。
荆苔猛地睁眼,狠狠向前抓去,只看到甘蕲张开双臂、闭眸跳下的背影。
——那是如同自杀一般的姿势。
那就像话本中用干脆、利落、灵活的墨线勾勒出来的英雄早夭的配图。
然而话本里的人物永远这样干干净净地站在纸上,站在他们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爱恨交加家国情怀里,即使死在纸里,也活在心里。
那甘蕲呢?
荆苔眨眼间想起叶丹雪的话,心跳仿佛停顿了一瞬,他几乎能预料到肉体落进油锅的惨烈景象,视线也随之左右摇晃,重影交叠。
但紧接而来的事情,荆苔始料未及。
他首先看到了一撮羽毛尖,青玉似的,金色光泽轻盈地滚落下来,仿佛会掉落遍地金珠。
荆苔极度诧异地眨了一下眼,视线缓缓下移。
巨大的翅架、绿羽泥沙俱下,在末尾隐约可见数枚晖耀的黑色瞳孔,尊崇、华美、不容侵犯,那是在无限黑暗中依然炯炯有神的眼睛,红光披身,或许是幽深大海中埋藏多年的赤色宝石,是无数人竞相追逐不惜奉上生命的——
珍宝。
一如甘蕲对上来的一双红眸。
荆苔下意识地往前抓了抓,背后长出青绿双翼的少年立即迎上来,握住他的手,把他搂进怀里,如同下水捞住溺水的人一般捞住了他。
那一对翅膀巨大,扇动间滚滚热浪涌动,好像有了实体,看上去就似半空中长出了一朵足有两人高的矮牵牛花,仿若神迹。
借助那一双翅膀,身量还没长成的甘蕲才能把荆苔打横抱起。
荆苔恍恍惚惚,不觉真实,他的手还握在扎在山壁上的浮休剑上,已经是伤痕累累,鲜血顺着消瘦的腕骨一直流到小臂上。
“猴子捞月。”甘蕲突然开口,说了一个双方都没笑的笑话,他低头注视荆苔,他完全冲破了父母的屏障,也冲破了荆苔设下的法咒,眼眸赤红、通透,血冻成的冰块似的。
甘蕲扇动翅膀,简短道:“拔剑吧。”
荆苔一愣,这才醒神,忙把剑拔了,他刚一拔掉,甘蕲就抱着他飞快地飞了下去。姿态很完美,流水一样,就是太快了点,荆苔腹诽。
甘蕲把荆苔安安稳稳地放在地上的一块大石上,荆苔莫名觉得甘蕲看上去神色有些莫名着急,很快,他就明白这“急”从何而来。
如同来时那样突然,甘蕲的翅膀在一息间嗤然破散。
荆苔赶紧从石头跳下来接住了他。
甘蕲的脑袋软软地靠在荆苔的手臂上,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荆苔的手刚好摸到少年后脊背的衣服上,藻鉴布虽未焦黑,但也实实在在地破了两个大口子。
荆苔叹口气:“这可是你娘留给你的礼物。”
甘蕲在荆苔的袖子上蹭了蹭脸,没有说话。
荆苔抱着甘蕲环视周遭,这里似乎是深埋地底或者山中的地洞,四周的土块都是红色的,时不时有烧灼的焦黑痕迹,往上看,依然是红土穹顶,一条深纵的沟痕垂直而下,依稀能见浮休剑痕,这条痕迹突兀地出现,看来他们是被阵法突然移过来的,眼下,阵法已成。
四周静谧非常,连风的流动声都没有。
一条矮矮小小的通道直通向外,红光闪烁。
第95章 凭兰桡(一)
荆苔原想缓上一会,甘蕲疲倦得抬不起眼皮,荆苔看看他,忽然一愣,道:“方才,你是不变大了一些。”
“没有。”甘蕲即便累得熬睡过去,还是来了精神,坚决道。
荆苔狐疑,打量了一下甘蕲的手掌和胳膊——刚刚明明比这个大。
“算了。”荆苔叹口气,把甘蕲打横抱起来,“看看外面吧。”
察觉到甘蕲似乎要下来,荆苔捏捏甘蕲手肘:“别硬撑,等会你有力气缓过来了,又不是不让你自己走。”
甘蕲果然不再要下来,顺从地任荆苔抱着。
荆苔抱得不算吃力,甘蕲总归有些细瘦,养得不好,而且一身滚烫,埋着火似的,荆苔低头说:“山上的伙食还不错,也许你会喜欢。”
“嗯。”甘蕲闷闷地应上一声,把脸埋在荆苔的颈窝。
“不舒服?”
“一点点。”甘蕲说,“脑子里有很多声音,但我听不清……”
“妖为天地生灵。”荆苔说,“你继承了一些妖族血脉,或许你对这世间的感知力都会比我们强。”
“感知什么?”甘蕲难受得把脸埋得更深,荆苔的肩头坚硬凸起,像玉石砌成的小山。
荆苔一边走,一边说:“痛苦、快乐、平静、安宁、深邃、眼泪……什么都会有。”
“那我不要了。”
荆苔笑了一声,脚步很稳:“上天给的东西,要也是要,不要也是要,决定不得。”
红光里,荆苔的背影摇摇曳曳,竟有些像火苗,而且是将熄未熄的火苗。甘蕲悄悄露出一只眼,把他们的影子一齐收入其中,荆苔的味道围绕着他。
“小师叔也有不想要的东西吗?”
荆苔“嗯”了一声:“有一些,但也丢不掉、让不出……嘶——当归,松点力气,快要掐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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